後半夜江嵐汀合上季笑糖的日記本,閉目歇眼睛。
腦子卻怎麼都不肯休息片刻。
本子上的字句爭先恐後地蹦出來,連成線,連成畫麵,連成過往,連成令人唏噓的悲劇。
【1980年3月10日】
鄰居趙叔和劉姨出差一年,回來時抱回來一個奶娃娃,特彆可愛,是個小公主,叫趙乃糖,小名奶糖,跟我名字很像。
【1980年4月2日】
爸爸經常過去看奶糖,媽媽好像有點不太高興,我慫恿媽媽給我生個妹妹,她給了我一個白眼,哼。
【1980年4月16日】
最近爸媽經常偷偷吵架,我好傷心。
【1980年5月20日】
下午在草藥鋪寫作業,困了跑到衣櫃裡睡覺,後來被爭吵聲吵醒,透過門縫我看到是爸爸和一個漂亮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我聽岔了,漂亮姐姐說奶糖是她跟爸爸的女兒。
天呐!奶糖是我同父異母的親妹妹?
【1980年5月30日】
鄰居劉姨是漂亮姐姐的表姐。
奶糖不是趙叔和劉姨親生的孩子,他們隻是在幫忙撫養。
大人的世界好複雜,也有點臟……
【1981年1月18日】
奶糖生病了,跟趙叔劉姨去醫院。
我看病曆本上寫奶糖是o型血,怎麼可能呢?
爸爸是b型血,不可能剩下o型血的孩子。
我生物學得可好了,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跟爸爸講這件事。
【1981年3月2日】
爺爺勸爸媽好好溝通,可沒有什麼用。
家裡氣氛太差了,還是去草藥鋪呆著吧!
【1981年3月30日】
幸好有鋼琴,有音樂。
我要彈一輩子鋼琴,做個非常厲害的鋼琴家,比貝多芬、比德彪西還厲害的鋼琴家。
【1981年7月3日】
爸爸死了。
【1981年7月10日】
媽媽死了。
【1982年2月2日】
又看到那個漂亮姐姐了,她來看奶糖。
漂亮姐姐原來叫蘇幸福。
她跟劉姨去草藥鋪抓藥,趁爺爺不在的功夫聊天,我在小屋,偷聽到了一個大秘密。
奶糖的親爸原來是京城的大人物。
當初我應該告訴爸爸媽媽的,如果他們早知道的話,會不會就不會死了。
我錯了,我為什麼這麼笨。
……
“小汀,小汀,你醒醒。”
萬景山喚醒了江嵐汀。
江嵐汀緩緩睜開眼,怔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自己此時在醫院裡。
“做噩夢了嗎?”萬景山用手指擦掉江嵐汀眼角的淚水。
江嵐汀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想不起來做沒做夢。
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流淚。
“你什麼時候醒的?”江嵐汀輕聲問。
萬景山說:“剛剛。”
他是被江嵐汀的低泣聲吵醒的。
江嵐汀看了眼時間,淩晨三點半。
她站起身,透過門上的小窗望向病房。
季笑糖身上插了很多管子,頭、胳膊和腿上都包裹著紗布。
季老在靠牆的窄小行軍床上睡著,眉頭皺得很深,看起來睡得不是很安穩。
他血壓升高,不太穩定,下午的時候打了兩瓶點滴。
藥裡有安眠的成分,加上歲數大了,身心都頂不住這麼大的打擊,這是支撐不住倒下了。
江嵐汀問路過的護士,“病人醒過嗎?”
護士搖了搖頭。
如果人醒了肯定會有所動靜,江嵐汀問出口時便知道答案,但看到護士搖頭,心裡還是很難受。
人一直不醒不是件好事。
第二天主治醫生讓他們有所心理準備,說很有可能腦死亡成了植物人。
“不會的,不可能,我孫子一定會醒的。”季老繃著臉,提著氣,臉上的肌肉像擰著勁兒,“你們沒有辦法讓我孫子醒,那是你們無能,可你們不能下這樣不負責任的結論!”
“老爺子,我們也希望病人早點醒過來。”
主治醫生耐心道:“植物人當然也有醒過來的可能性,但我們能做的治療很有限,確實沒有太多好的辦法。現在隻能是先養好外傷,保證生命體征穩定下來。”
季老緊抿雙唇,直直地看著病床上的孫子。
江嵐汀跟著醫生走出去,到醫生辦公室了解了具體的後續治療方案之後,才返回病房。
季老看她一眼,篤定地說:“小糖一定會醒過來的。”
像是他越堅信這一點,事情就會如希望那般發展似的。
“嗯。”江嵐汀用力點頭,“會醒的。”
季老笑了笑,拍了拍江嵐汀的肩膀,“你是好孩子。”
江嵐汀有點鼻酸,努力忍了一下,說:“季老,這邊我守著,你血壓不穩,心臟也不好,跟大山去我家休息吧。”
“不去!”季老鼻孔出氣,“我哪兒都不去。”
萬景山開口勸道:“小糖醒過來的時候看到您身體垮了,肯定會生氣。這邊有醫生有護士有小汀,有這麼多人,會照顧好小糖的。”
江嵐汀接過話頭,“如果小糖醒了,我立馬給家裡打電話。出租房裡安了電話,非常方便。”
“季老。”萬景山說:“等您休息好了,明天白天我再送您過來。”
江嵐汀又道:“以後您就跟上班一樣,白天過來,晚上回家休息,您覺得呢?”
兩人一唱一和,一句接一句,但季老半個字都聽不進去。
老爺子固執道:“我說了,我哪兒都不去。”
接來接去,太麻煩。
他不想成為江嵐汀和萬景山的負擔。
這倆年輕人隻不過是他的忘年交,說到底最多是交情不錯的朋友,他怎麼能去拖累他們呢。
在這麼大一座城市裡開飯店,哪兒是那麼輕鬆的事情。
前期投入的成本,每個月的支出,都是無法想象的。
倆孩子善良,才儘心儘力地幫忙,他這個老頭卻不能欣然接受,當做理所當然的。
“你們忙你們的去,我可以喊幾個親戚過來幫忙。”
“那等人來了再說。”江嵐汀收起哄人的樣子,嚴肅起來,“您歲數大了,判斷力下降,所以要聽我們的。小糖當我是姐姐,我就要照顧好他這個弟弟,我也要替他這個弟弟照顧好他最關心的爺爺。”
季老沉默片刻,重重地歎氣,“你怎麼就不聽我的呢!”
“季老。”江嵐汀頓了頓,說:“小糖出事應該不是意外,有可能是我的仇人誤傷了他。”
季老扭過頭,盯著江嵐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