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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月是鄭知意的家生婢女,入宮後升為二等奉衣宮女,晚上服侍鄭知意睡在殿中,不用睡在住所。
靠門的地板上添置了一席鋪位,是給群青的。
群青摸黑掀開被子,摸到一手濕漉漉的寒涼。她將燈點起,看清楚被褥上倒的是隔夜的茶水。再看那三個人,好像都睡熟了,誰也沒吱聲。
群青年少時的宮闈之路走得太順,宮女們抱團欺生的手段,她有過耳聞,但親身經曆還是頭一遭。
群青見她們睡得這麼好,將濕被子推到一旁,拽過身旁人的被角,搶了她的被子。睡在她旁邊的是若蟬,她閉著眼,睫毛不住地顫。
若蟬裝睡,被子被掀起來,仍恐懼得一動不動,群青忽然注意到她腕上係著一根紅繩,繩上掛著一片桃木符牌。
這是個女冠,也就是民間說的道姑。
大宸到底有多缺人,連不足十五歲的女冠都湊來做宮女?這在楚國,是一件荒唐的事。
群青頓了頓,又把被子給若蟬蓋了回去,取了一件外裳勉強蓋著。
黑暗中,若蟬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群青一怔,隨即她的手被若蟬的手帶著移動,一點點地摸到了插在自己褥上的一根細長的縫衣針!
若蟬的手縮回去,群青則將針取下來。假如若蟬不提醒她,隻要一翻身,針就會劃破她的皮膚。想到此處,針上的涼意,從指尖漫到了心頭。
細長、冰涼的針被群青拿在指間把玩。她並不怕這尖尖的玩意兒,兒時阿娘總逼她練習刺繡,它已與她相伴多年。
她已多日沒練過武,不知是否已經失去準頭。這樣想著,群青看了看手上的針,蓄了幾分力,將手中的針朝著黑暗擲出去。
擺在架上的茶壺“砰”的一聲炸開。
碎片帶著冷水淋漓而下,澆了阿孟一身,她尖叫著坐起來,拍打著身上,失色地看向阿薑“你怎麼不關窗,風把茶壺吹下來,摔碎了!”
阿薑道“是我沒關還是你沒關?”
“肯定是你忘了關,哎呦,怎麼這麼倒黴……”
兩人又氣又怕,連忙撿拾碎片,衣裳被褥都濕透,覺是睡不安穩了。她們心中有鬼,又覺得邪門,可越過若蟬,群青規規矩矩地躺著,她離得那麼遠,身上裹著外裳,裹成了一隻安詳的蠶蛹。
“真是怪事!”阿孟埋怨,“我的眼皮跳個不停。”
群青早就睡熟了。複國和公主兩塊心頭大石卸下來,她已經好多年沒有睡得這麼香甜。
鄭良娣宮裡的飯也好吃李玹雖不喜這位良娣,但在飲食上卻從未虧待她,熟米、魚肉、羊肉、新鮮的竹筍每日都送來。劉司膳的手藝如傳言中一般出眾,能將這些食材變著花樣地烹飪。
阿孟與阿薑鄙夷的眼神沒阻礙群青好起來的食欲“果然是掖庭來的,沒吃過飽飯似的。”
用木勺拌均勻飯,讓顆顆晶瑩的米飯飽吸濃香的燒魚湯汁,群青又吃了一大口。
是啊,她怎麼沒發現飯這麼好吃。
鏡中,小娘子消瘦的兩頰一日日豐盈起來,添上粉撲撲的顏色,愈發顯得翹起的雙眼靈動有神。個頭長高幾寸,頭發更加濃密,頭暈乏力、持針手抖的毛病也全都沒了。繡針飛擲出去,能將封緊的窗戶推開條縫,把阿孟半夜凍醒。
經曆過纏綿傷病的人才會懂得,擁有健康的體魄,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到了第十日,陸華亭沒有找來,也沒有其他人找來,群青想,蘇潤那一關平安渡過。她的生存又少了一環阻礙。
晚上,群青拆開了芳歇的信。
若沒記錯,信是一年前她執意入宮時,芳歇氣鼓鼓地塞進她包袱裡的。上一世,她根本沒拆開,因為有太多的牽絆,會讓她難於赴死。
但這一世,她決定看看。
她抖開信紙,滿信的注意事項,芳歇寫道“阿姐,你的命是我和師父一起救回來的,你欠我們一條命,不能自行處置,萬望保全自身。”
第二頁,他寫“阿姐,師父已南下尋你阿娘的蹤跡,我守藥堂等你。等你出宮,藥房便是你的家,我們和當年一樣采藥、出診、治病救人,好不好?”
群青猛地折起信,因為阿孟在她身後窺探。被人發現,阿孟嗤一聲“什麼好東西這般遮遮掩掩的?”
“家信罷了。”群青將包袱理好,放在床尾,“這麼好奇,是家裡沒人給你寫家信嗎?”
“你!”阿孟被戳了痛腳,恨恨地走開。
不知是不是因為芳歇信中提到了阿娘,當晚,群青難得夢見了阿娘。
夢裡,朱英把煮過的絲線理順,纏繞成一枚一枚的線團。群青豎著雙手幫阿娘撐著絲線,阿娘問她你阿爺打獵帶回來的羊腿,是想火炙還是清燉?
晃動的燭焰,倏忽破碎,換做驚惶的氣氛,那是國破前夕,阿娘忽然失蹤的那日。
阿爺用力捶著桌案“我早勸過她!攔得住嗎?這麼亂的時節,我們全家人應該待在一起才是,她心裡從來沒有過你們。”
那是駙馬淩雲翼與懷遠節度使李灃救駕後的第十天,宮中歡慶著北戎退兵,楚國皇帝和昌平長公主總算能在忠臣的擁護下平安返朝,任誰也沒想到變數再生。
趕走了北戎,李家與長公主駙馬淩雲翼方才現出獠牙,回程路上,囚禁了皇帝與長公主,挾天子南下逼宮。
淩雲翼還狠心抓來他與長公主十一歲的幼子淩雲諾,將他立為“代王”,顯而易見是要他做一個傀儡,以便兩家把持朝政。
時玉鳴急道“會不會是昌平長公主給阿娘發信了?阿娘畢竟是她的奉衣宮女,感情很深,如今長公主有難,阿娘定然去相救,說不定,她已在昌平公主身邊了。”
“她去有什麼用?”阿爺哽咽道,“外麵傳言都說,長公主已經殯天了,連代王一起殯天了!”
時玉鳴和群青全都呆愣在原地。
昌平公主楊儀,是一個極度剛烈的女人。
楚國皇帝沉湎修道,她以長公主之身撐起朝政;無法接受駙馬的背叛,不肯讓自己的幼子成為旁人手中的傀儡,她竟尋著空隙狠心放火,將代王燒死在柴房內,自己躍進了滾滾江水中。
假如傳言是真,昌平長公主死了,還把李家人手中的底牌弄沒了,朱英若去幫她,肯定也已凶多吉少。
時玉鳴與群青都是少年人,何曾經曆過兵變,時玉鳴的劍掉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群青坐在沒有阿娘的繡房裡發呆。繡房空空蕩蕩,她看見案上阿娘繡到一半的兔捧蟠桃發帶,是給她過十六歲生辰用的,心便絞得生疼。
她無法相信自己失去了阿娘,更無法接受,阿娘竟然一句話都沒有給他們留下。
於是,在時玉鳴的啜泣聲中,群青開始在繡房內不信邪地翻找。這個繡房平日隻有朱英和她使用,她們母女常在裡麵說悄悄話,阿爺和時玉鳴都不知道。
她將房內翻了個遍,還真的發現了那隻羊頭香囊,以及香囊之內,朱英留給她的東西。
——“相思引”的毒丸。
它們被蛇鱗膠包裹,又用水密封在瓶內,看上去像兩隻金燦燦的貓眼,依偎在一處。
還有張紙箋,上有朱英潦草的筆跡“六娘,我意已絕,不必來尋。護身之藥留你,至毒之毒,無藥可解。寒香丸可鎮壓,黃香草、迷迭香可緩解。膠皮融於金,出水即有毒氣散逸,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取出動用。”
下麵,便是她對陸華亭說的那一長串中毒之症了。
……
半夢半醒,群青忽然感到腿下有異動。
她腿下壓著包袱,包袱內,便藏著這個“至毒之毒”。按照阿娘的囑咐,哪怕隻是弄破膠皮,都很危險。
是以群青身體緊繃,瞬間彈坐起來,嚇得得圍在她身邊的三個人跌坐在地。
半開的包袱落在地上,細燭照著三張驚慌的麵孔。
群青白皙的臉上猶有淚痕,目光卻幽冷至極。
阿薑被這神色驚駭,一推包袱道“我們什麼也沒做,就這些破爛誰稀罕?你日夜將這包裹放在身邊,看護得這樣緊張,攬月姐姐令我們檢查,看你是不是偷了閣子裡的東西,藏在包裹裡!”她說著,忙將信件塞回包裹中。
群青檢查自己的物件俱全,可見是剛剛翻開,一語不發地將包裹係好。
“你擺臉色給誰看?”阿孟氣不過自己居然在一個掖庭來的小宮女麵前氣弱,兩隻手奪過包裹,“我們誰沒被翻撿過,就你特殊,拿來,今日必須要翻!”
群青忽地抓住她的腕骨,反將她推個仰倒,阿孟毫無防備,後腦殼咚地撞在地上。
她呆了一瞬,爬起來推倒群青“你敢打我!”
“我們三個,難道摁不倒一個?來呀。”阿薑也撲過來,叫若蟬一起將群青壓倒在地,“若蟬,來幫忙,否則回頭打死你!”
被壓在冰冷的地板上,群青的手像遊魚一般在數條手臂中間穿梭,抓住一條手臂一扭,生生地將若蟬推倒在阿孟身上。
兩人一起栽倒,群青已爬將起來,掐著阿薑的脖子,將她疊在了若蟬身上。燭台被撞翻,蠟燭滾下來掉在了被褥裡,兩人也顧不上吃痛,忙尖叫著撲打火苗。
阿孟還想爬起來,卻是徒勞。
她躺在淩亂的被褥間,睜大眼睛望著群青。
如利劍橫在她脖子上的,是平時關窗用的鐵杆。方才一切發生得太快,也不知什麼時候,它握在了群青手上。
群青往日並不特彆引人注意,但今夜,她身上凝聚了一股殺氣,黑暗中的雙眸,點綴在麵無表情的臉上,如鬼魅般森然。
兩息之間,群青冷靜了些。
她心知不好,沒有控製好情緒,這種屬於刺客的身手,是不該出現在一個宮女的身上的。
“你們知道,掖庭之中宮女那麼多,憑什麼是我被選出來嗎?”群青垂眼,拍拍阿孟的臉蛋,“你,到過掖庭?”
阿孟搖頭。
沒有就最好。
“身為這宮中最低賤的奴婢,掖庭裡,每個人都有很多不如意要發泄出來,受不住欺辱的,早就一頭撞死。能留下的,怎能沒幾分本事?我自幼在掖庭打架打過來的,那裡誰都知道躲遠一點,你們倒是膽大。”
想象一下那場景,阿孟登時牙關打顫。
阿薑還想還手,聽完,臉上也浮現出了幾絲恐懼,若蟬更不必說,早就悲泣起來。
“你們遵循攬月的規矩,欺到我頭上,從今日起,這規矩就改了。”群青掐住阿孟的臉,“誰若再敢犯,試試掖庭的規矩。與我道歉!”
她揚起聲調,三人頓時疊聲道歉。
群青挪開鐵杆,阿孟一陣瘋狂扭曲的咳嗽。她脖子上留下了鐵杆的鏽痕,這看起來青青紫紫,確實嚇到了其他人。
群青探過身,準備將鐵杆掛回窗邊,便見阿薑極速地爬行,迅速躺倒在了鐵杆指著的鋪位上,拉好被子,兩眼乖覺地望著群青,阿孟見狀,也直挺挺地躺在了她的旁邊。
“……”群青掂了掂,忽然覺得這鐵杆還算趁手,便放在了自己床邊。
群青一拉被子躺下了。那三人斂聲閉氣地觀察她,見她半晌沒有異動,才敢閉上眼睛。
這夜格外地安靜。
啜泣聲幽幽地響起,若蟬細微的啜泣,打破了這份安靜。
群青忍不住睜眼“你又怎麼了?”
燈下,若蟬捧著一件袖衫“方才……你、你將我摔在燭台上,皇後娘娘賜給給良娣的袖衫燒穿了,我縫補了五日,線用完了,明日良娣定然饒不了我。”
那件金霞色大袖衫是鄭知意最愛的常服之一,背後拿金線繡了孔雀,孔雀翎子脫線了,特地從尚服局要了一段金線,交給婢女補繡。誰都知道鄭知意對它的看重。
群青說“拿來我看。”
若蟬心知最終的罪責肯定會歸到她一人頭上,卻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將衣裳遞來。
袖衫背後被燒出一道焦黑的裂縫。群青接過剩下的金線看了看,確如若蟬所說,隻剩三根,就是全用上也不夠修補。金線貴重,尚服局有定數。若再去申領,這事情便瞞不住。
何況就算是夠用,拿金線補在金霞色上,也是粗陋難看。
群青拿拇指摩挲袖衫,這袖衫薄如蟬翼,是昂貴的紗羅。她對若蟬道“我原本不想幫你。你知道我為何不想幫你嗎?”
“因為剛才,你也對我動手了。被逼著動手,也是動手。”群青的聲音凜冽。
若蟬的頭埋得很低,低低地哽咽著。
“我可以幫軟弱的人,但從來不幫不知恩的人。”群青把金線抽出來,看她一眼,“我幫你過了這關,你如何回報我?日後灑掃,我要你幫我承擔一半。”
若蟬連忙點頭。
“我還要你永遠不背叛我,就算是被逼著也不行。”
若蟬一怔,因為難為情,臉色漲得通紅。她點頭時,拿袖不住地擦著眼淚。她愧疚,也驚慌,不知群青能如何幫她,都燒成那樣了!
“第三件事。”金線繃在群青的兩指之間。她的手指細長,拇指的的指甲修剪得圓潤光滑,抵在在那根金線上,輕輕一抖。
若蟬隻疑心自己看花了眼,那根細細的金線自中間一分為二,赫然變成更細的兩根。
群青將其中一根抽出,又是一抖,如戲法一般再次一分為二,手指間的兩根絲線,已是細如蠶絲。
金線的製法,是將金箔拉成極細的金絲,與數根絲線編纏在一起,做成金線。群青此舉,正是將此線拆回原狀。
她拿針將金絲挑出去,理好拆出來的九根絲線。剪掉燒焦的部分,嫻熟地穿針引線。若蟬屏住呼吸瞧了一會兒,驚異地看向群青,像是看世外之人。
群青的烏發披在肩上,側臉冷凝,剛下針時,手感還有些陌生,很快,便找回了那種如魚得水的感覺。她手下模仿著絲羅原本的紋理,密密地補上缺口。
若蟬望著袖衫,看直了眼睛,見那缺口逐漸複原,變成孔雀翎上一縷靈動的絨毛,幾不敢喘氣。
“第三件事。”群青將袖衫遞給若蟬,“日後為我消災祈福。”
“什、什麼?”若蟬愣住。
“你不是女冠嗎,應該會作法吧?”群青將那刺繡羊頭香囊放在枕上。
若蟬早已忘記問她如何看出自己的身份,見她神色認真,不似玩笑,連忙行禮“娘子信鬼神?那、那是再好不過,此物、此物是娘子的護身符,我會用儘畢生所學,日夜發願,給娘子消災祈福!”
群青終於滿意地點點頭,躺下。
身為一個朝不保夕的細作,求神拜佛也是她保命的方式。
這香囊說是護身符,也不算錯。
香囊是阿娘所贈,裡麵裝的腰帶扣和兩根劍穗,則是她阿爺和時玉鳴在這世上,留下的最後遺物。
阿孟和阿薑豎著耳朵,安靜地聽了全程。聽到此處,阿薑再忍不了煎熬,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從枕下摸出一錠金“青姐,我喊你一聲姐,你是有本事的,想來早晚也會知道我和阿孟不是硬要為難你,乃是鸞儀閣的寶姝,背地裡給我們銀錢,托我們好好教訓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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