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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花木窗大敞。蒼翠茂密的樹冠搖動,混雜著花香的風灌進來。
蘇潤緊攥椅子扶手,麻藥的藥效已經褪去,他根本坐不下去,豆大的汗珠滾下來,陸華亭賜的座,便好似一種故意的懲罰。
蘇潤這邊窸窸窣窣,陸華亭的筆卻未停。
空氣中混著淡淡的血腥。
就在剛才,有刺客從簷上倒掛下來,企圖破窗刺殺。這陸長史分明背對著窗,竟然無動於衷,緊接著,那刺客便被燕王府的暗衛們射出了窗外。陸華亭拿起一枚通寶拋在桌上,垂眼看了結果,隨後將它拂到一旁“殺了。”
暗衛們在外撲殺刺客,小內監們則擦著室內的血跡。
蘇潤已是麵無血色。看他們的反應,這樣的刺殺,在燕王府仿佛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可憐群青一個身處內宮的小娘子,怎麼會認識這種刀尖舔血的人?
酷暑天裡,陸華亭臉上乾乾淨淨,如玉一般溫潤潔白,整個人仿若芝蘭玉樹,不見狼狽和黏膩。若隻看相貌,確實可以騙人……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麵前的公文堆出厚厚一疊,又被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攏好“某都批完了。蘇博士還不說?”
陸華亭淡笑抬眼,蘇潤確認他是第一次見眼前的人,但不知為何,總覺得這雙黑眸中,暗含著刺骨的惡意。
“沒有任何人指點某!是某從前聽同僚說過,長史與孟給事中素來有怨。得罪了孟給事中,便想到來投奔長史,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如此而已。”蘇潤說。
方才燕王府的人已反複盤問過他的動機,他謹記群青的囑咐,一口咬定是自己尋來,沒想到這陸華亭偏是多疑。
“那你是怎麼知道,孟觀樓下午殺你?”陸華亭覷著他,“勿怪燕王府失禮,你早不來,晚不來,他下午動手,你上午跑來,實在有些湊巧。可是從誰那裡,得到了什麼風聲?”
“這,的確是湊巧……”蘇潤百口莫辯,有些崩潰,“某真的,的確不知道下午有人動手。”
這時,風動簾櫳,一個暗衛進來回稟“長史,翻遍六尚名冊,沒有一個叫群青的女官啊。”
聽到這話,蘇潤一怔。
他剛才,什麼地方說漏了群青?不對,他從頭至尾沒有提及呀!那陸華亭又是如何知道的?
此人難道會讀心術不成?
下一刻,他便發現自己錯了。他瞥向陸華亭的時候,對方也正注視著他,他的表情已全然出賣了他。
陸華亭那雙濃黑上挑的眼,盯著人看時,銳利得有如刀鋒壓在肌膚上,他像是發現什麼好玩的事“叫你來找我的人,可是叫群青?”
“非也。”蘇潤眼珠中映出慌張,“那位同僚姓張,長史說的人,某並不認識。”
陸華亭卻對他一笑。
不待蘇潤回答,他已失卻耐心,叫人取來蘇潤帶來的“厚禮”,抽出匕首,將木匣接連撬開,拈出裡麵的點心。
隨後毫不留情在指間捏碎。
蘇潤眼看他將點心一個一個捏碎,心中鬼火直冒也不知道這是群青攢了多久才攢出來的點心,如何這般糟踐人家的心意!
陸華亭用帕擦淨手指,神色不明。
在他印象中,此女步步為營。她將蘇潤的人送上門,送他一份大禮,卻沒有夾帶任何字條和信息。
站在細作的角度想,應該藏在暗處為妙,儘量不引起對手的注意。難道聖臨元年,她便與這九品文官感情深厚,到了為救對方,而甘願以身涉險的程度?
那也說不定。
陸華亭看了看蘇潤,將蘇潤看得恐慌萬分。那個酷暑,便是因為此人突然發病,群青開始步步潰敗。
看來裙下之臣的地位,也有高低之分。
他倒沒看出來有什麼特彆。
刀尖撬開匣子,木片紛落而下。蘇潤看著他的舉動,福至心靈,陡然明白群青要他隱去自己的理由陸華亭在找人……
……在找她。
嗤的一聲,陸華亭將木匣底襯的絲絹撕開,底部赫然有一枚指甲蓋大小的掖庭賞賜印,鮮紅色。
陸華亭撂下匣“她在掖庭。”
“這人是誰呀,長史費心找她做什麼?”狷素看了看匣底紅字,小心地問。陸長史這幾日心情不好,周身的冷意,讓人都不敢多說話。
肯定是被那孟觀樓給氣的。
因為熱,陸華亭拾起折扇,一下一下拂去麵上燥意,撩動鬢邊漆黑的發絲“傳說中,綢子發夢,夢到二十年後,自己被一個陌生青年刺殺。醒來之後,發現這個青年現在應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幼兒,他該怎麼做?”
“找到這幼兒,立刻殺了。”窗邊傳來一道嘶啞的女聲。
蘇潤愕然看向那名給灰隼喂生肉的女侍衛。她身量瘦削,神情冷酷得理所應當“現在不殺,難道等著仇人長大,為他所殺不成?”
陸華亭眼中也有同樣的冷酷,聽聞此言,唇邊笑意竟又深了些“再拿一枚通寶來。”
“找到了。”狂素從袖中摸索出一枚錢幣,“篆字是死,瑞獸是生,我拋了。”說著將它扔了出去。
蘇潤瞳孔急縮,被兩個人按在椅上,卻感知不到臀上的疼痛。他還沒有忘記,方才陸華亭是如何用一枚通寶卜生死卦,審都懶得審,便下令把那刺客誅殺。
他萬沒想到,群青連這個陸華亭的麵都沒見過,就要死了?還是如此草率的死法。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綢子發了個夢?
他汗流浹背地盯著那枚通寶被狂素高高拋起,在空中急旋。
它的影子,倒映在陸華亭漆黑的眼底。在下落的瞬間,一把扇陡然將其打落,將未知的生死蓋在了底下。
陸華亭望著雪白的扇麵,半晌不語,誰也讀不懂他臉上神色。
“叫你拿來給我,沒叫你扔。”叮當一聲,通寶被掃進抽屜內。他抬眼時,神情淡漠,一如對這府上的許多事,有時玩笑,有時又失了興致,“你扔的不算。”
狂素和狷素對視一眼,癟癟嘴退到一旁,女近侍則轉過身,繼續取喂生肉喂那灰隼,好像都習慣了陸華亭的脾氣。
陸華亭從抽屜取出兩張薦書。
“長史真的要答應幫那孟寶姝,把她送到鸞儀閣去?”狷素見他把燕王妃的印信也拿了出來,忙問道。
他對那孟娘子沒什麼好印象,這娘子叩門求見數次,趕都趕不走,非說自己是陸長史遠房的妹妹,剛從隴右進宮,請求一見。陸華亭根本沒有開門,說不認識她。隨後孟娘子便將這薦書,還有一片黃玉玨的碎片托人帶給了他,又娉娉婷婷地走了。
現下看來,倒不是不認識,隻是來者不善。所以狷素擔憂。
陸華亭沒有回答,將鮮紅如血的印,蓋在了空白處。
他心中卻想著旁的事。
群青敢這麼早便將蘇潤送過來,著實出乎意料。
但那黑狗血,孟觀樓的辱罵,也是上一世未曾發生過的事。他還需要更多時間觀察。
隻是,他知道那女官和寶安公主感情深厚,偏要旁人占了她的位置,先一步斷了她的後路。
印蓋得端正清晰,陸華亭隨手將薦書遞給狷素“告訴孟寶姝,答應我的東西,記得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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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群青在拜彆章娘子。
章娘子不搭理她,狠狠地罵一個犯錯的小宮女。挨罵的小宮女哭著奔出門,群青心知章娘真正想罵誰,走到她麵前,擠出一個笑“章娘子,北庫沒有老鼠了。”
章娘子冷道“跟我說什麼?我管不了你了!”
“娘子勿生氣。差點連累了您,是我不好。”群青把北庫的賬本和鑰匙整整齊齊地擺在章娘子麵前,有些局促,“奴婢把這賬冊整好了,交還給您。”
章娘子望著這些東西,終於長長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家裡是楚國那個皇帝給抄家的,你有恨,不想伺候他的女兒也是情理之中。可你也不能那樣——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出言譏諷她呀!你可知道那一刻,我連咱們倆埋在哪兒都想好了。”
“咱們埋在哪兒?”群青真有些好奇。
“就南邊那個亂葬崗,有一棵大樹——你能不能彆打岔?”章娘子罵道,“寶安公主再落魄,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非得跟著那個、那個山裡野人……你以為那是好去處?”
章娘子做了個兩根手指在手掌上行走的動作。
“娘子,那是馬匪,不是野人。”群青硬著頭皮小聲提醒,“馬匪也分幫派,有自己的製度。”
“原來你都知道!”章娘子訝然打斷,“鄭良娣馬匪的出身,哪裡做得了娘娘,封良娣是聖人顧念舊情,她燒了高香!明眼人都知曉,太子妃早晚會是寶安公主的,那她以後就是皇後,你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那可不一定,群青心想。
上一世公主的太子妃之位,有幾分是她籌謀的結果。
她是來給自己的行為找補,早已編好謊言,但沒想到,章娘子如此信任她,竟連借口都替她找好了。
章娘子口中說的抄家,不是她的遭遇,而是原本的掖庭宮女“群青”的淒苦身世。想到此處,群青將籃子內縫好疊好的冬衣遞給章娘子“勞煩娘子托人,把這個帶給我阿爺。”
剛剛頂替宮女“群青”的時候,群青在她的閣子內,翻看了她留下的所有的痕跡,在櫃裡發現了她縫補了一半的冬衣。這個因病而亡的小宮女,每年都會給她阿爺送冬衣。
“群青”的父親群滄,多年前因言獲罪,連累家人罰沒為奴,自己則判了個無期徒刑,還在牢裡關著呢。
章娘子看到冬衣,麵露不忍“你說你得罪了寶安公主,以後該怎麼辦呢?”
群青聽在耳中,忍不住望向章娘子,真有幾分疑惑“娘子怪我一時意氣,我也想問娘子一個問題。”
她問“這一路照拂,娘子堅持提攜,我能感覺到。您就不怕得罪其他人嗎?”
章娘子一怔。
隨即,她的目光變得柔和,淡淡道“我都在掖庭二十年了,有什麼可怕?裴監作那老東西能將拿我怎樣?你也看出來了,寶姝是世家女,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六尚。走我們這一遭,不過是被送進宮來曆練、積累人情的。正因此,我才更要提攜你。
“有人生來便注定了青雲之路,你我卻隻是最卑賤的奴婢,錯過這次出去的機會,你也跟我一樣,在洗衣、涮恭桶裡消磨二十年,把誌氣都磨乾淨?”
章娘子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剛管教你們時那麼凶,又打又罵,你從來沒有記我的仇。你的能力和品性,本就不該在掖庭。我章四娘不是誰都提攜,我看準了,你與旁人不同,你是一個知恩圖報之人。”
群青神情一動“娘子可是有事要托我?你說。”
無論是什麼,她都會想辦法做到。
“沒沒——彆說,真有件私事。”章娘子扭扭捏捏地說,“若你日後有幸做了宮官,可一定把我給放出宮去。我和你經曆差不多,兒時就入宮為奴,都沒見過宮外什麼樣子。我可不想真的葬在亂葬崗裡。”
群青點頭答應,章娘子便笑了,扯扯她的衣裳,又整整她的發髻,也有些惆悵,“可惜,以後沒人幫我管倉庫了。那麼大的一個倉庫呀……”
“群青!”群青上了路,又聽見章娘子追出來,在身後高聲地喊,“你性子太過不馴,但你要記住,你現下隻是奴婢,要學會低頭!我方才玩笑的,那理想可能有些太大。你做不了宮官便算了,活著更重要!”
說罷,章娘子福身低頭,以掖庭宮女麵對著三等宮女的姿態,遙遙相送。
低矮破舊的閣子夾出的巷道內,風將群青的衣裙和披帛高高地吹起。她隔著重重屋簷,望著那道矮矮的身影,心中幾分震動。
上一世,她一意求死,似乎從來沒回過頭,便沒看到這一路上有許多人,曾暗中相護,又在她身後相送。
原來她的命,這麼金貴。
群青忍著眼中熱意,也福下身,隔著數條巷道,屈身回禮,風動兩袖。
這一世,活著……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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