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帝死了,這個過去幾年內一直是顧懷最大敵手的人選擇了驕傲的死法,既不願意逃入草原等待東山再起的機會,也不願意被魏國俘虜成為了另一個安樂公,顧懷帶著小侍女走進蘇州城之前的口頭禪是“隻要人活著總有辦法可想”,但很明顯遼帝在這方麵上和他算是徹徹底底的反麵。
輸了就是輸了,該死的時候,就彆貪生。
但對於顧懷來說,相比起為這個在上京一戰前素昧平生的宿敵惋惜,這世上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彆的不說,怎麼讓上京以南被魏軍占領的廣袤遼國國土安定下來,就是一個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問題。
魏國眼下不能再掀起這種北伐規模的戰爭國家需要休息,百姓需要休息,但草原上的遼國餘孽一定會試著越過中京道收複上京占領區域在數年內也一定會掀起各種各樣的叛亂,能不能把遼人全殺光?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遷徙漢人不太現實,起碼在這一代,也就是二十年左右的時間,上京、中京、西京仍舊要以遼人為主要人口魏國朝廷的影響力無法擴散到這裡,所以很有必要設立一個獨立於朝廷之外,專管已占領遼境的行政機構再一次遷都?不,不行,先不說將都城再北遷會引起的反彈力度,單說可能衍生出的南北兩京割裂問題就很要命,到時候一道黃河就能天然隔開南北兩國
顧懷指尖輕敲著冰冷龍椅的扶手,遼帝倚靠的溫度早已散儘,龍淵斜倚在禦座旁,這柄鏽跡斑斑的神兵在這一刻彷佛比它在故事中還要光華璀璨,畢竟它的曆代主人,可能隻有那位李二,才有和顧懷此刻相當的權力,隻是隨意一個念頭,就能讓這世間蕩起風雲。
“王爺,”魏老三的聲音在空曠大殿裡顯得格外清晰,他立在階下,和王五一左一右,輕聲道:“遼廷降臣,在殿外候著了。”
殿外模糊的人聲被厚重的宮門濾去大半,隻剩下一些若有若無的嗡鳴,像一群急於分食腐肉的禿鷲在盤旋,顧懷微抬眼簾,看到了玉階儘頭黑壓壓匍匐的身影投降的遼國舊臣,上京幸存的勳貴,還有那些在最後關頭選擇率眾而降的將領,都在屏息等待著,等待新主的第一道旨意,等待決定他們生死的宣判。
“讓他們,”顧懷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空曠的大殿裡激起微弱的回響,“就在這裡跪著。等。”
“等?”魏老三微怔。
“等城內安靜下來,等該來的人來齊,”顧懷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龍淵劍柄上冰冷的龍鱗紋路,“也等孤想清楚。”
魏老三不再多言,抱拳退下,沉重的殿門開啟又合攏,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顧懷向後靠去,冰冷的椅背抵住肩甲,遼帝最後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帶著毒發的微喘和一種奇異的解脫“以後這天下,你替朕,多看一看。” 那杯毒酒,那場未成的刺殺,那最後掀簾離去的背影這位曾經雄踞北方的君主,用最決絕的方式,為自己的故事畫上了,也把一片巨大的、滾燙的廢墟,連同廢墟下尚未熄滅的火焰和蟄伏的毒蛇,一股腦推到了顧懷麵前。
他閉上眼,汴京連綿的陰雨仿佛又落了下來,打在殿頂的琉璃瓦上,也打濕了那些朝堂諸公冠冕堂皇下各懷鬼胎的麵孔,那時的自己,冷眼看著,隻覺得疲憊與荒誕,如今坐在這把曾經象征遼國最高權力,此刻象征天下之主位置的椅子上,疲憊感更深,荒誕感卻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壓垮肩膀的重量。
打仗的時候,總在想象敵軍的動向,考慮進軍的時機,念著陣亡簿上冰冷的死亡數字,沒有太多時間去想些沉重的東西,可等到仗打完,以為這幾年以來一直推著自己前進的責任感終於能放下,可坐在這個位置上茫然四顧,才發現儘頭處隻有自己,趙軒不在了,楊溥要告老了,盧何又能再撐幾年?天下啊一整個魏國和大半個遼國都要壓在自己的肩膀上,治理這龐大的、剛剛打下來的、滿目瘡痍的帝國,遠比征服它要艱難百倍,那些以為能卸下的卻會糾纏自己一生,那些以為能擁有的安生平靜日子卻早已在自己走入蘇州城的時候就成為了幻影。
到了這個時候,哪怕有個敵人也是好的,所以顧懷才不想讓惺惺相惜的遼帝去死有人能見證儘頭後的又一條路,總能讓自己走起來更愜意一些。
這樣想難免有些矯情,可也就隻有真正走到顧懷這一步,坐在這把冰冷的龍椅上,想到餘生千篇一律卻又重若千鈞的日子,才會生起的念頭。
江山易主,天下一統。
八個字,輕飄飄,可這八個字背後,是河北千裡無人煙的荒村,是黃河岸邊沉沙的白骨,是江南漕運上累死的纖夫,是邊關烽燧台上燃儘生命的狼煙,是偌大遼境每一個飽含仇恨的遼人,是未來千百年史官的筆,是遼帝胸口的毒,也是玉階下那些降臣眼中閃爍不定的光。
顧懷猛地睜開眼。
“王五!”
鐵塔般的漢子應道:“在嘞,少爺。”
“孤要聽最新的消息,上京城內,情況如何?”顧懷的聲音冷硬如鐵。
腳步聲離去又返回:“就隻剩北城還沒清掃完了,看起來最後那些死忠的遼軍打算護送些貴族逃出北門。”
“告訴陳平李正然,天黑之前,孤要看到全城再無硝煙,”顧懷又問道,“魏軍軍紀如何?”
“不咋地,”王五實話實說,“大概是以前遼狗搶咱們搶得狠了,動輒屠城,再加上這幾年的仗打下來,當兵的多少都有個親朋好友死在遼人手裡而且進城的時候少爺您沒下軍令封刀,就導致”
“掃清全城後,傳令封刀!殺降者斬!淫掠者斬!擅闖民宅者斬!私藏宮物者斬!各部主將親自帶隊巡視,不遵軍令者人頭懸於四門示眾!再讓士卒控製城內火勢,在城南搭建傷兵營,征召全城醫者全力救治,不分魏遼。”
王五一怔:“少爺,遼狗破魏城都是三日不封刀的,這種軍令一下士卒是不是要起怨氣?”
“遼人有遼人的做法,但現在這裡已經是魏境,”顧懷麵無表情地開口,“孤當然不是想要把遼人擺到和魏人同等的位置隻是縱軍肆虐下去,以後的人心就不好收了,事要分輕重,眼下不是報複回去的好時機,至於士卒情緒用財物去填!偌大上京城,孤不信填不滿他們的怨念!”
“是!”
“糧倉?”
“內庫、太倉皆在掌控,損毀不多,正清點數目,可供城內軍民十日所需,後續糧草已在路上。”
“宮城呢?”
“除永昌殿及後妃宮苑區沒有起火外,其餘地方都有火勢,火勢大的暫未清理,其餘宮室已由親衛營接管,正在逐殿清查,防止有遼廷死士藏匿。”
顧懷微微頷首,他沉默片刻,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遼帝耶律元的屍身,可曾尋獲?”
“沒法找,那皇帝走去了寒漪宮,那裡火勢最大,一開始想給少爺你下毒的那老太監也跟著跳進去了。”
真是徹底的結局,烈火焚身,歸於塵土,不留一絲痕跡,也斷絕了任何人利用他屍骸做文章的可能。
“傳令,”顧懷坐直身體,“一,即刻起,上京更名為‘定北府’,以彰平定之功,原遼國兩京四道,劃歸‘北平行省’暫領,行省設樞密院為最高行政機構,樞密院主使由盧何暫領,火速北上接管民政。”
“二,詔告北地:凡歸順大魏之遼國舊臣、士紳、百姓,既往不咎,土地、財產,依大魏律令登記造冊,受大魏律法保護,若有趁機兼並、欺淩者,殺無赦。”
“三,”顧懷的聲音頓了頓,目光掃過空蕩蕩的龍椅,“原遼國宗室、勳貴,除負隅頑抗者已誅滅,其餘人等,集中看管於原遼國宗正寺府邸,無令不得擅動,亦不得苛待,待朝廷議定後,再行安置。”
“四,尋訪遼國舊都工匠、醫者、通譯、熟悉草原部落之耆老,登記造冊,妥善安置,日後有大用。”
王五一一記下,顧懷又補充道:
“還有,放出風聲去,孤知道,遼國太子耶律崇帶著殘部進了草原深處,告訴那些還在觀望的草原部族,也告訴耶律崇本人:孤給他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內,若率部歸降,可保宗廟祭祀不絕,不失王侯之位,直接告訴他,這是他爹給他爭取來的機會!若執迷不悟不等他舉起報複的大旗,孤的鐵騎會踏遍草原每一寸草皮,無論他躲到北海之濱,還是狼居胥山以西,孤一定要滅了遼國餘孽以絕後患!”
“下去吧,再傳令,清掃北城後,三軍將士,輪番休整,犒賞有功,明日卯時,召集所有五品以上降遼官員、上京原三品以上勳貴、以及我軍偏將以上將領,於永昌殿議事,至於殿外還跪著的那些,告訴他們,孤現在不想見他們,回家去等!如果不願意的,那就一直跪到明天早上!”
“好嘞,少爺!”
王五轉身就想往外走,顧懷叫住他,挑起眉笑問道:“對了,再派人去問一問完顏阿骨打,就說孤已經打下上京城了,他,怎麼還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