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戰火朝天的澤州以及遼西走廊相比,遼陽城最近也不怎麼平靜。
遼國在遼陽城外布置了大量軍隊,意圖鎖死所有出遼陽的行軍路線,而背靠整個遼東的遼陽城也並沒有貿然出城接戰,在察覺到遼軍沒有攻城意圖後,城內的女真軍隊也漸漸安分下來,和魏遼在榆關時的情形一樣,形成了一種詭異的軍事對峙局麵。
這是因為雙方都很清楚,遼軍很難打下遼陽,而金國也沒有主動進攻的把握,從根本上說這裡就不可能是主戰場,所以進入僵持是必然的事情,大家都隻不過是在等待罷了,等待正麵的魏遼大軍碰撞出一個結果。
所以在魏國出榆關過遼西走廊,兵分三路齊頭並進拉開北伐大幕,徹底掀起全麵戰爭的同時,完顏阿骨打在遼陽城內召開了他的第一次伐遼正式軍事會議。
如今金國能動用的軍隊,在部分需要分散到遼東防止遼人繞襲的情況下,堪堪不到五萬人,這個數字比起魏遼在正麵戰場投入的兵力堪稱寒磣,但考慮到這五萬人中有兩萬女真野人步卒,又有三萬配備火槍的騎兵,好像其戰力也不是不能摻和進這天下的棋局裡。
五萬大軍,便配置了十個猛安,這些猛安不再是征高麗之前那種,哪個部落出兵多其頭人就自動獲得猛安頭銜的選拔方式,而是這兩年來完顏阿骨打親手提拔、在一場場戰爭中脫穎而出的合格將領,比起那些一上戰場就想搶東西回部落的頭人們,這些將領對完顏阿骨打的忠誠、對戰場的把握都無疑要高上不少層次。
金國現在雖然建了國,有了草創的官府體係,官員品秩,但實際上仍然是個軍功社會,一切都要為了戰爭服務,再加上完顏阿骨打性格裡暴戾的一麵在他登上高位後展露無遺,所以對於這位金國的開國國主,其底層士卒和百姓更多的是畏懼而不是敬佩這的確是很少見的事情,一般來說處於懵懂時期的民族都會對帶領他們的人產生某種類似於家庭成員對於家長的尊崇情緒,然而在完顏阿骨打這裡卻看不見一點跡象,從白山到黑水,完顏阿骨打從未想過要塑造自己的英雄人設,他用遠比遼人還暴戾的手段統禦著新生的金國,好像對於他來說,不需要崇拜,隻需要服從。
這也的確是讓金國在短時間內被壓榨出了極強的戰爭潛力就是了,大山中體魄強健的野人被驅趕出來作為悍勇的步卒,養馬地裡人可以餓死但馬不能少一頓吃食,被逼著從遊獵轉為農耕的女真百姓背負著極沉重的稅務,青壯更是無條件地要響應征召講道理如果魏遼的朝廷這樣涸澤而漁,恐怕還沒等國戰打起來天底下就處處暴亂了,但女真人確實是個神奇的民族,完顏阿骨打越是殘暴,金國就越穩定一分,畏威而不畏德,這話算是被他們表現得淋漓儘致。
當然,除了國內的各種改革,金國之所以能在短時間內占據整個遼東,並且關上遼陽這個遼東門戶,實現某種意義上的獨立與發展,其根本原因還是要追溯到當初對高麗發起的那一次遠征,金倭兩國幾乎徹底瓜分了高麗百年承平的底蘊,糧食、金銀、雜物,這些東西不再需要時間一點點積累,直接搶然後運回後方就行了,倭國還至少倒黴了一下,搶來的東西沒能運走不說,大軍還死了個精光,最後全便宜了大魏,而金國就真的是撈得盆滿缽滿,不止把沒費多少力氣就打下來的西京賣給高麗朝廷掙了筆大的(這事也真乾得出來),還在撤退時順手把高麗西京以北的百姓全擄回遼東當了奴隸,堪稱缺德到了極點。
但這直接讓金國度過了建國後最為虛弱的一段時間,如今的金國,對於遼國來說已經完完全全成了威脅,雖然還沒有到魏國那種可以一爭天下的地步,不過假以時日,難說坐擁整個遼東的金國會發展成什麼模樣。
大概也是因為以上種種,所以完顏阿骨打此刻完全能稱得上是意氣風發,他將這次軍議的位置定在了城牆上,十個年輕力壯能征善戰的猛安拱衛著他,招募來的讀書人、女真族裡的智者環繞在四周,身材最為高大、半敞國主服飾露出健壯胸口的完顏阿骨打眺望著遼國上京的方向,那張臉上滿是豪情壯誌。
“諸位!”他說,“我收到消息,魏國和遼國已經兩麵接戰,廝殺慘烈!這便是我一直苦苦等待的時機,過了今日,金國的名號,就要響徹天下!”
大概是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在場的人都沒有因為完顏阿骨打的話有什麼異樣,猛安們滿臉紅光,謀士們思緒急轉,完顏阿骨打看著這象征大金生機勃勃的一幕,很是滿意:
“該做的準備,我們都做得差不多了!眼下唯一的問題,就是怎麼殺光城外這些可惡的遼狗!遼國已經被魏國牽製了太多兵力,隻要我們能殺穿這條防線,就能直入上京,滅了遼廷!”
這個口號近來在金國喊得很響,畢竟完顏阿骨打起家就是靠宣揚女真人對遼人的仇恨雖然在大多數女真人看來,這樣的仇恨實在很難理解,畢竟遼國之前乾的事,金國建立後還不是在乾,唯一的區彆隻是在向什麼人交稅而已,但不得不說這一套起碼在表麵上還是很有用的,比如完顏阿骨打說完這番話後,在場的有一個算一個,臉上都露出同仇敵愾誓滅遼國的神情來。
但終究還是謀士們理智一些,或者說他們的作用就是如此:“大王,遼人想必也料到我軍會趁這個機會出擊,所以才在進軍上京道的路上布置了眾多兵力,以我軍軍力,想要越過這些防線,怕是”
完顏阿骨打有些不悅,但還是強硬說道:“我自有考慮!遼軍雖眾,但真正的精銳都在和魏國拚命,這裡的隻不過是一些雜兵罷了!他們人數再多,也不是我大金勇士的敵手,這種大好機會若是錯過,大金便隻能一直蝸居東海,何年何月才能攻打上京?這種傷士氣的話,就不要再說了!”
眾人紛紛一凜,如今的金國完顏阿骨打堪稱一手遮天,連個像樣的敵手都沒有,沒有人敢反駁他的話,一時之間接連幾位猛安請戰,謀士們也開始商議後勤糧草之類的事宜,完顏阿骨打做了一番安排,這才命令眾人散去,隻等他軍令一下,就立刻全軍出城作戰,先破防線,再打上京。
城牆上再度安靜下來,完顏阿骨打深深地看了城外遼軍駐紮的方向,抬腳朝著一旁走去,青衫文士楊哲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已經在那裡站了很久,他既沒有參加軍議,也沒有直接離開,那就證明,他有些話想要說。
“我還以為你對軍議這種事情沒什麼興趣。”完顏阿骨打淡淡開口道。
“倒也不是沒有興趣,隻是比起在戰場上縱橫,我更喜歡站在安全一點的地方靜靜觀望。”楊哲微笑著說。
他看著身邊英氣的完顏阿骨打,突然莫名地想起了很久以前,好像也有同樣的情形出現過是了,那是在蜀地,在成都,起兵謀逆的前一刻,李修筠也是這麼意氣風發地說著些什麼,然後被城頭的風將話語揉成碎片。
完顏阿骨打沒有注意到青衫文士眼底的那一絲異樣,他隻是自顧自說道:“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金國根本建不起來,我打仗還行,可怎麼設立朝廷,怎麼安排稅製,怎麼編戶怎麼春耕,我都不怎麼懂這一切都多虧了你。”
楊哲收回視線:“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不必感謝我,你這些日子已經在有意識地招募讀書人,就算沒有我,你早晚也能把金國建起來。”
“但絕對沒有這麼快,也沒有這麼順利,”完顏阿骨打搖頭道,“更不用提還有餘力打下遼陽,關上遼東的門戶我真的很好奇,你有這樣的才能,怎麼會甘願跟著我回東海這一片荒蕪之地?”
“首先,我不是甘願跟著你,而是服從王爺的命令,其次,東海雖然很貧瘠,很苦寒,但越是一無所有的地方,建立起來才更有成就感,我從來都很享受這個過程,這次幫助你建立金國,也算是得償所願。”
完顏阿骨打沉默片刻,彷佛在認真咀嚼楊哲話語中的味道,隨即開口:“在我印象裡你可不是那種會因為一道命令就甘心任勞任怨的人。”
“你在懷疑我對王爺的忠誠,因為你對王爺開始越來越不忠誠?”楊哲一語道破完顏阿骨打的心思,“這樣的試探沒有意義,你已經試過很多次了,沒必要再試一次。”
“試一試總是沒錯的。”
“你這次沒有否定不忠誠於王爺這句話。”
“就算否定了你也不會信,何必多此一舉?”完顏阿骨打說,“起碼我現在還是忠於王爺的就比如接到那封信後,我就一直在準備攻打遼國的事情,再比如眼下我會把所有的一切都押上賭桌,起到王爺一開始救下我時為我定下的作用,這難道還不算忠誠麼?”
“我其實很佩服你們這種騙著彆人結果能把自己也騙過去的才能,因為這樣一來在做事情時就會少很多心理上的障礙,換做其他人在你這個位置或許多少還得猶豫些時間,但你卻可以毫無負擔地做出決定,”楊哲微笑道,“攻打上京,真的單純是因為王爺的命令麼?”
完顏阿骨打沒有回答,隻是反問道:“那你呢?你說我不夠忠誠,可你若是忠誠的話,為什麼又會不遺餘力地幫我做這麼多事情,而且從來沒有對王爺提起過?你也不夠忠誠,你不僅不夠忠誠於王爺,你也不會忠於我。”
“我從來都不會忠誠於誰,我隻忠誠於世間大勢,這就是我和你的區彆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權力,為了胸中的一口氣,而我卻隻享受這個參與其中的過程。”楊哲說。
魏國天子修道,民不聊生,所以他遇見了白蓮教;趙沐目光短淺,卻又野心勃勃,李修筠黃雀在後,苟且算計,所以他又到了蜀地;而完顏阿骨打啊, 這是多有趣的一隻野狼?白山黑水更是個有趣的地方,把一個國度從無到有地建立起來,然後坐視它崩塌這世間還有比這更美妙的事情麼?
他教了白蓮教的佛主,最後讓白蓮教禍亂了兩浙,生靈塗炭;他走進了李修筠的府邸,然後蜀地起了叛亂,幾乎讓大魏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他走到了遼東,親手把完顏阿骨打那一抹野心養得越來越大,然後讓無數女真人感受到文明與秩序的力量最後再坐視這一整個民族在一個人的野心中淪陷,那一幕光是想象就能讓楊哲感受到某種強烈的、具象的存在意義。
但就這一點來說,他對自己的評價確實沒錯,不求權力,不求名聲,他隻享受這個過程,和坐在幕後欣賞無數生命哀嚎的時刻。
他曾是個讀書人,所以穿慣了青衫;他儒雅又溫和,眼睛裡彷佛藏著女真人祭拜的日月星辰,然而無論誰都看不到那一抹藏得極深的,極壓抑的,瘋狂。
完顏阿骨打當然也看不到。
青衫文士從來都不在乎誰贏,他隻喜歡看輸家一無所有。
城牆上兩個人沉默地看向遠方,許久沒有人開口,和高大英武充滿野性力量,彷佛一輪初升太陽的完顏阿骨打比起來,青衫文士的存在感實在很低或者說他一向都是這樣,習慣於站在無人觀看的角落。
“你是不是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完顏阿骨打打破了沉默,“忠誠不忠誠之類的,都可以留到以後再說。”
“的確是有,”楊哲回應,“我要走了。”
“走?去哪兒?”
“當然是去向王爺複命。”
“你?”完顏阿骨打笑了出來,一副“咱兩誰不清楚誰”的模樣,“複什麼命?”
“王爺要我來遼東輔佐你建立金國,我做完了,難道不應該回去麼?還是說你覺得,我真的會‘效忠’於你,比對王爺還死心塌地?”
完顏阿骨打頓了頓:“我當然不敢這麼想,因為我沒有王爺那樣的人格魅力王爺做的那些事情,我做不到,我和趙裕就是很好的兩個例子,一個完顏部的俘虜,一個樂天無憂的藩王世子,結果都能被調教成如今的人物,王爺一向是個值得人真心追隨的人,而你對王爺都不夠忠誠,就更彆提對我了。”
“你能明白這一點已經很好了,我原本以為你一直把王爺當做某種假想中的‘敵人’,既憧憬,又恐懼,然而依舊希望能戰勝。”
“你要這麼說好像也沒錯,王爺對於我來說好像真的是這樣,”完顏阿骨打說,“就比如看眼下這一幕,換做幾年之前,誰能想得到呢?然而王爺從那時就開始布局了,我甚至在想,是不是當年在清池王爺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已經預料到了今天,金國的建立,魏國的北伐,遼國的疲於奔命,一切的一切都隻是王爺一個念頭真是可怕。”
“那就希望你這份敬畏能保持得更久一點,但我估計你不太願意接受,總之我該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建立朝廷,選拔官吏,建立戶籍,改獵為耕,現在的女真人才能稱得上人,不出意外你的金國已經有了發展壯大的潛力,但歸根究底還是得看女真人自己。”
完顏阿骨打摩挲著那把趙裕送給他的短刀的刀柄,挽留道:“真的不再想想?金國是我與你建起來的,我能給你一切!我甚至願意”
“夠了,”楊哲微微搖頭,打斷了完顏阿骨打準備分潤權力的話語,“不必說這些,你我都清楚,金國的聲音隻能有一個,而且絕不可能是我,不要給出永遠無法實現的承諾,那除了會讓場麵變得更難看以外沒有任何用。”
他輕拂了一下衣袖,真的轉身便離開,好像他身後不是一個新生的、有著大把權力空缺的國度,而是一個急需逃離的火藥桶。
這份灑脫就足以證明些什麼,畢竟有太多人在麵對唾手可得的權力時,根本邁不動腿。
完顏阿骨打沒有再挽留,他隻是摩挲著刀柄,看著青衫文士的背影,沉默不語。
“勸你最好不要動那些不該動的念頭,有些話我之前沒說,之後當然更不會說,而且你應該清楚,金國的秩序既然是我一手建起來的,那麼我就應該有能力,讓它再垮下去。”
腳步聲越來越遠,那襲青衫在城牆上漸漸變得模糊,完顏阿骨打終於鬆開了刀柄,一旁的幾個親衛也將目光投向了其他地方,已經是一國國主的青年扯了扯嘴角,輕笑一聲:
“那就祝你,一路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