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瞬間安靜了下來,曹睿輕輕吸了口氣,側臉看向身旁的郭瑤:
“朕懂你的心思,隻不過這兩年確實是忙了些。”曹睿低聲說道:“征蜀用了半年多,今年去河北、攻遼東,也用了八、九個月。朕將你帶到許昌,又將你留在此處,這確是朕的不對了。”
曹睿話語中退了一步,郭瑤也懂事的沒有多說,惟恐惹得他生厭,一對桃花眼似會說話般,與身旁夫君的眸子對視:
“妾不是在怪陛下,隻是,陛下後宮之人不知凡幾,妾卻隻有陛下一個夫君,哪裡舍得與陛下分開呢?”
曹睿笑道:“好,那就不分開。朕在許昌照應著你,若再回洛陽,也將你帶上可好?”
郭瑤連連點頭,又與曹睿說了許多體己話,久彆重逢,話也說不完似得。
“好了。”曹睿飲了一勺羹湯,將口中飯食送進去後,放下象牙箸站起身來:“朕用好晚膳了,現要去書房一趟,瑤兒自己緩些用吧。”
“陛下怎麼這就走了?”郭瑤麵帶驚訝的同樣起身:“晚上可還來找妾?”
曹睿輕笑一聲,理了理衣領後朝外走去,微微側臉向後,邊走邊說:“朕要與司空和樞密議事,不知何時能回,你若等的急了,自去睡下便是。”
郭瑤小步上前,走了兩瞬便不敢再追,看著皇帝大步離去的背影,口中小聲嘀咕著:“妾都等了大半年了,不過幾個時辰,如何就等不得了?陛下今年少了妾的,今夜妾都要討回來!”
……
在朝中任官是一項極難的事情。才智、品行、能力這些素養不用說,儀態、風度也都是高官的重要能力,身體也要一等一的好。
董昭今年七旬有五,尚能連日在西閣處理朝政。而對司馬懿、劉曄這種掌握著實權的重臣來說,在工作上連軸轉、長途跋涉、騎馬奔波,乃是一種基本操作,在宮中快速用膳也是其中的一種。
司馬懿從襄平急返洛陽,劉曄率軍出盧龍塞長途奔襲高句麗郡,都是典型的事例。能在建安年間和漢朝末年的大浪淘沙中崛起之人,都非易於之輩。
等曹睿優哉遊哉的行到書房門前之時,二人早就在這裡候著了。
“隨朕來吧。”
曹睿沒有多說什麼,看了二人一眼,率先跨過門檻入內。二人隨即跟上,入內坐定後,司馬懿率先出聲:
“啟稟陛下,臣昨日與劉、王二位樞密,以及武、傅二位尚書共議,此番揚州出兵築城、築壘敵前的方略,已經列了上、中、下三策。”
“又是三策?”曹睿剛與郭瑤共用了晚膳,心情大好,笑著開口調侃道:“司空是不是上策過於難為、下策過於蠢笨,擺著讓朕來取中策呢?”
司馬懿感受到了皇帝言語間的情緒,也笑著拱手回應道:“稟陛下,三條計策有些不同,卻也不是全然互斥的。陛下可以三中取一、也可以從三者中各擇一些來選。”
“正是這般,臣等彙報給陛下後,這件事還是要揚州的陳司徒再從中選擇的。”此事本出於劉曄的提議,劉曄也在一旁補充道。
“好,那就說吧,朕聽著。”
曹睿倚在了躺椅之上,身子放鬆下去,腦中卻已經出現了從壽春到濡須的輿圖輪廓。
司馬懿道:“稟陛下,上策是佯攻濡須,實築四城。”
“四城?”曹睿聽聞這個數字有些驚訝:“怎麼要築四個城池?”
司馬懿知道一旁劉曄的著急性子,開口道:“此事是劉樞密首倡,還是請他來說吧。”
劉曄隨即應道:“稟陛下,吳國所謂的濡須塢,非一處城池,實乃兩處,分彆位於濡須水入長江的東西兩岸。因而若在濡須塢邊上築城,是要築兩處的。”
曹睿微微頷首:“這個朕懂,那另外兩處又築在哪裡?”
“在東興!”劉曄身旁沒有輿圖,於是便空口講述了起來:“臣不知陛下可否記得,若論起揚州水路,從壽春走施水、途徑合肥之後可至巢湖,而巢湖在居巢處入濡須水,在濡須水三十裡之處,東西兩側有濡須、七寶兩山最為險峻,此處濡須水水勢最窄。在此同樣可築兩城!”
曹睿沉思了幾瞬,開口問道:“若能在東興築城當然是好的。不過朕有疑問,到底是為了運糧和後勤便利,還是彆的什麼原因?挑主要的來說!”
“為了進攻和防守兩便!”劉曄答道:“若能在東興築城,合肥之兵乘舟兩日可至東興!而東興之兵,在戰時一日可至濡須。遠近相宜,這才是長久進攻的根據。”
“既然大魏要借著國力和後勤啃下濡須,既然要築城,就斷不能留下後患,築四城比兩城更佳!”
“中策呢?”曹睿輕吸了口氣,示意劉曄繼續說下去。劉曄是聰明人,聰明人講話就常有隱含之意,需要帶著腦子來聽才行。
若濡須塢邊、平原之上的城池守不住,則大魏還可以依靠地勢在東興駐守,總之一日可至濡須!
築了四城,若丟了兩個還剩兩個嘛!
劉曄繼續道:“所謂中策,乃是實攻濡須!”
“實攻?你們昨日不是說濡須一時難以攻下嗎?”曹睿的神情有些無奈。
司馬懿說道:“臣等昨日仔細研判了一下,濡須昔日難攻之情,與當下似乎有些不同。”
“怎麼不同了?”曹睿追問。
司馬懿輕咳了一聲:“曹子孝昔日攻濡須時,因老病而多誤。彼時吳國有將軍朱桓在濡須駐守,此人在太和元年之時,已經被王師在皖城陣斬了。如今孫權又帶精兵攻襄樊,濡須兵力必然疲弱。”
“如今在揚州,陳司徒可用的外軍將近四萬,揚州可用的州郡兵亦多,加之有屯田民可應徭役,足以支撐多處作戰。濡須東北沿江的羨溪、曆陽等處,也是吳軍必救之地。還有賈梁道在皖口,也可以出兵渡江。
曹睿道:“朕聽明白司空的意思了。所謂中策就是借著人多,分散般的撒出去,引得吳兵處處防守。而揚州外軍之主力,就可以乘機來攻濡須了是吧?”
“若能偷成濡須,也就成了。若偷不成濡須,那就在濡須北麵留兩處營寨,也算沒有白來,是這樣嗎?”
司馬懿尷尬一笑,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從陛下的口中說出,卻怎麼都有些不中聽的感覺:
“陛下聖明。”
曹睿微微搖頭:“下策呢?”
司馬懿從容道:“下策為棄濡須而不顧,從皖城出兵向西,攻取吳國之蘄春郡,使大魏江北的廬江與江夏二郡,得以連成一體!”
“你們這個說法,倒是出乎朕的意料了。”曹睿摸了摸下巴,眯眼沉思了起來。
簡而言之,由於錯綜複雜的曆史原因,孫權在長江以北仍有許多領地。
就拿揚州來說,太和元年之時,大魏取了揚州在江北取了最西端的廬江郡,皖城和皖口就在此地,現由鎮南將軍賈逵駐守。
而西邊的荊州,荊州在江北的最東之處,乃是文聘所在的小半個江夏郡。
江夏郡和廬江郡中間夾著的區域,就是仍屬於吳國的蘄春郡。蘄春郡如同一個釘子一般,釘在了江夏文聘和廬江賈逵之間,使二人的防區不得接壤。
從地理上來說,蘄春郡所轄的區域是大彆山以南、長江以北的狹長地帶,陸路上離荊州的新野、揚州的合肥都是最遠,被孫權借著大江之利而奪取。
司馬懿看著思索中的皇帝,開口道:“臣與劉樞密之所以將攻蘄春列為下策,其實是因為此策最為難行。”
“朕知道。”曹睿淡定說道:“蘄春離大魏最遠,卻離吳國的武昌最近,就在孫權的嘴邊上,他什麼時候想從武昌來攻,大魏想救都是來不及救的。”
“那你們為何還要作此提議?莫非是湊數不成?”
司馬懿見到陛下的態度略淡了些,於是連忙解釋道:“此事雖難,卻並非不能行。”
“此前大魏未取皖城之時,皖城不是也離壽春最遠嗎?可陛下讓賈逵帶著兩萬人駐在皖城,數年經營下來,城高而糧多,吳軍並不敢犯。”
“朕明白了。”曹睿笑道:“攻蘄春郡可以,守蘄春郡難。你們這是在給朕提前說明呢吧?說吧,你們覺得若能守住蘄春,要多少兵力?”
“三萬!”
司馬懿用手伸出三根手指來:“需大魏以一忠臣良將,統三萬之兵,方能據守蘄春、應對吳軍而無虞!”
曹睿輕歎一聲:“且不說這三萬兵從哪裡出,這種人才,朕又該到哪裡去找呢?此前有個允文允武的賈逵賈梁道,朕把他放到皖城去了。如今哪裡還再有一個賈梁道,能讓朕放在蘄春呢?”
曹睿說話之時,司馬懿的表情就已經有了一絲怪異。而曹睿話音剛落,樞密右監劉曄就拱手應道:
“揚州之事是臣之建議,若陛下實在沒有人選,臣劉曄願為陛下駐守蘄春!”
曹睿嘴角微微撇了一下,抬眼看向劉曄:
“朕不準!”
劉曄愈加尷尬了,拱了拱手:“是,臣遵旨。”
曹睿輕聲說道:“不是說你不能領兵,而是濡須是大魏入江之本,取一蘄春,又不能在此渡江,於大魏有何益處呢?”
“擬旨意吧。”曹睿伸手指了指劉曄:“替朕問一問陳司徒,你們二人的上策和中策,他願意執行哪一策。接旨之內一個時辰,就從二條計策裡選一側,讓信使將結果帶回來!若他選好了,朕準他即刻開始調兵行動。”
“謹遵陛下旨意!”司馬懿與劉曄一同站起,躬身行禮。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