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仙界整體結構如碟,卻也有上下之分,底部便是通常所謂的幽冥世界,也即“陰世眾天”。
當諸位帝君自渾沌中塑造出地仙界的地陸,又從“玄妙無邊方廣世界”搬來道場後,幽冥世界便自然衍化而出。
等到天庭與佛國的幽冥之爭宣告終結後,地仙界眾生的生死輪回,便徹底操之於靈山。
徐行剛一走進來,便見到一片陰沉的大地,鉛雲密布,凝結如森寒的鐵幕。
天地正中間,橫亙著一條幽深晦暗的漆黑裂隙,陰風席卷,宛若無數慘死魂靈在其中哀嚎。
踏入九幽中,徐行目光所及,處處都有陰氣繚繞,頭頂天空看不出多過高,隻有層層鬼火飄蕩其上。
在這片荒蕪的大地上,一條長河縱貫東西,緩緩流淌,這便是佛經中所謂的三途河。
無數鬼魂在河水中跋涉,他們誦念著佛門真言:
“世尊,世尊,弟子造作惡業無數,墮入三途,如今誠心皈依,請世尊渡我,世尊渡我!”
更遠處,則懸浮著六麵輪盤般的虛空界域,每一處界域中,虛空結構亦是層層疊疊,次序分明,正是佛國所謂的六道輪回。
正如徐行在“玄妙無邊方廣世界”中所見那般,這六大輪回中,皆有一尊佛相,或坐或立或臥,雖是姿態各異,佛力卻連成一片,鎮壓幽冥世界中的五濁之氣。
六麵輪盤之下,臥有一頭龐然如山嶽的異獸,此獸生有虎頭、獨角、犬耳、龍身、獅尾、麒麟足,鬃毛雪白,晶瑩如玉,不似生靈,倒像是一尊瓊玉堆砌的雕塑,清淨莊嚴。
在它背上,則端坐著一尊菩薩,臉和身體皆呈純淨白色,頭戴天冠,左手持寶珠,右手執錫杖,寶相莊嚴,自有一番的大慈悲、大定力。
可那雙始終垂憐幽冥的眼眸中,卻不見了任何神采,隻有一片空洞,照見了十八層地獄,卻見不到真如本性。
徐行隻一見這尊菩薩相,便明白了他的身份,正是誓必儘度六道眾生,拯救諸苦,方能成佛的地藏王菩薩。
隻不過,這位大慈大悲,法力無邊,神通無量的菩薩,如今業已徹底入滅,法身亦被六道輪回鎮壓,不得解脫。
地藏王菩薩雖也是行的誓願之路,可他的誓願,並不是為了向未來祈求力量,反倒是用於自限,隻求教化地獄群魔。
無論這位菩薩究竟是為了謀求更大的果位,亦或是彆有所圖,但他終究是做到了自己發願的一切,倒在了幽冥世界中。
徐行也曾創過“龍象鎮獄”一式,更有普渡眾生之意,得見此情此景,自是不免感慨。
他右手屈指一彈,法海就如一枚圓珠丹丸,飛縱而出,落到地藏王法相的眉心處。
法海眼前隻一花,再睜眼,周身已儘是琉璃光芒,耳中又聽得徐行傳音:
“地藏王菩薩為護幽冥世界而涅槃,你既修地藏法,又發大願心,便承其衣缽罷……”
話音未落,徐行又是屈指一彈,將其餘仙人們射入六道輪回內部,自己則是如夢幻泡影,消失於幽冥世界中,遠去地仙界上層。
六道輪回中雖是鎮壓有諸多仙神,可其中並無多少帝君級數的存在,相對安全,可以讓法海等人前去探索。
而泰山冥國中困著清源妙道真君與鬥戰勝佛,又有地皇遺留的身軀,必然更具危險性,倒不如徐行自己出手。
徐行剛一離開,層層疊疊的陰雲最中央,便驟然亮起一點燭光,像是融化的黃金在雲中淌流,極儘輝煌。
“哪位師兄遠道而來,怎不讓黃眉拜見一番?!”
一名身披黃衣的僧人隨聲而至,自天穹陰雲中緩緩降落,此人身材勻稱,肌膚細膩如美玉,容貌俊俏,一對丹鳳眼狹長而明亮,光彩照人。
他雙手合十,看向端坐地藏王眉心處的法海,眉毛挑動,有些詫異:
“這位師兄,瞧著不似大滅師伯的弟子,卻不知從何處而來。幽冥世界乾係重大,若無世尊法旨,小僧可不敢妄為。”
這自稱黃眉的僧人,正是昔年未來佛座下童子,彌勒同大滅如來的每一場辯法傳道,他都曾旁聽過,也因此被牽引了心性,偏離正道。
等到大滅如來借勢出世,一拳打死彌勒後,黃眉索性也就跟了這位師伯。
大滅向來看不慣靈山那群禿子“普渡眾生”的虛偽嘴臉,是以對“改邪歸正”的黃眉頗為欣賞,就傳了他幾手神通,留在座下聽經。
黃眉法力本就不差,自從跟了大滅後,神通更是突飛猛進,正好靈山諸佛涅槃,無天座下無人可用,便排他去鎮守幽冥,看管仙神。
黃眉當年在鬥戰勝佛西行之時,就敢偽造小雷音寺,冒充世尊,如今神通倍增,卻反倒變得小心謹慎。
因為他很清楚,無論是無天還是大滅,都不是什麼講道理的人。
當初冒充世尊,大不了就是被彌勒押回極樂世界管教,惹了這兩位,形神俱滅,萬劫不複已經是最好的結局,稍有不慎便是生不如死。
所以,即便黃眉已經感受到法海身上那種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地藏法氣息,也要再三詢問,以免出絲毫差錯。
當然,這也是因為黃眉自信,就算是耽擱這麼一些時間,對方也絕不可能對自己造成任何威脅。
法海亦能夠感受到黃眉那驚天動地,每說一個字,都可以撼動幽冥世界的法力波動,根本不與之交流,隻是全身心感悟起地藏王菩薩遺留的佛韻。
這位雖隻有菩薩果位,神通法力卻不遜於任何佛陀,就連世尊都曾親口說過,在釋迦既滅、彌勒未生之前,將由地藏主持靈山一切事務。
即便隻是他的遺澤,對如今的法海來說,也是一份豐厚到不能再豐厚的禮物。
見法海如此態度,黃眉眸光一厲,已明白這位根本不是來自西牛賀洲亦或是靈山,根本就是那群叛逆的同夥!
可就在他剛要出手之際,六道輪回最底層的地獄道中,又響起一聲洪亮佛號。
“師弟,迷途知返,猶未晚也!”
這聲佛號中雖已沒有多少佛力,卻是直入黃眉心底,更是引得六道輪回一齊震蕩,三途河水亦是一時激越,水花四濺,甚至有席卷兩岸之勢。
黃眉本就有鎮壓六道輪回之職,被這佛號一攪,自是不得不分出力量去鎮壓,法海麵對的壓力更是倏然漸弱頗多。
可法海很快就發現,這不隻是因為黃眉肩負職責,更是因為他對這個聲音的主人,懷有比自己更大十倍、更深百倍的惡意與仇恨。
黃眉麵對法海還隻是“目光一厲”,聽到這個聲音後,則是直接變色,大笑道:
“金蟬子,被本座鎮壓如此多年,竟還有餘力,好、好、好!”
出聲這人,正是當初西行取經的玄奘法師,八百多年前的金蟬子,三百年前的旃檀功德佛,也是黃眉一生最為憎惡,也最想改變之人。
——唐三藏!
這位旃檀功德佛名號中,雖然有著“功德”二字,可他這一生修為皆是苦行了悟得來,從未發過任何大誓願。
玄奘成佛之後,在普渡眾生、教化有情這件事上,亦是勤勤懇懇,腳踏實地,絕無任何投機取巧的行為。
這是既是由於他曆經九九八十一難後磨練出的堅韌性情,也是因為玄奘在成佛後,已然明悟種種前塵,融合了金蟬子以及過往九世的記憶。
這位佛前尊者之所以被打入凡塵,就是因為他反對因果誓願之道,從而被世尊選為應劫之人,如昔年的緊那羅菩薩一般,入世替佛門應劫,尋找應對業力的解法。
世尊當年的解法,乃是直接從天魔體係入手,先斷絕這一個可能助長業力的因素,延緩大劫來臨的時間。
如果將靈山比作一家公司,那麼業力便是他們因借貸而產生的各種債務,且疊加了極高的利息,令世尊苦惱萬分。
他的第一個解法,就是解決可能其餘有商業糾紛的競爭對手,孤立債主,再徐徐圖之。
當然,這個辦法最後失敗,主要負責人緊那羅菩薩也加入了競爭對手,改頭換麵之後,反過來針對靈山。
在這次失敗之後,如今因為天庭盯梢的緣故,佛門的傳播已極為受限,甚至不得不將一些被毛戴角之輩作為傳教對象。
當然不是說這些妖物不行,隻是相比起天生具有靈昧的人族來說,投資妖物需要的資金大,回報周期長。
靈山的很多菩薩、佛陀的業力報應都已近在眼前,自然不願意做這種項目。
但是世尊號召諸位同仁為公司利益考量,實行攤派,每一個有果位的菩薩、佛陀,都要認領一頭坐騎,在公司內部起到帶頭作用。
這也是為何,靈山腳下妖孽橫行,甚至有獅駝嶺這等妖國,不過光是如此,仍是治標不治本。
在這種情況下,世尊就想到了第二個法子,那便是乾脆讓佛門也改頭換麵——至少在下界改頭換麵。
如今天庭雖然緊盯佛門,可他們亦要處理昊天上帝之事,不可能麵麵俱到。
世尊的意思就是,讓金蟬子下凡,為佛門重新披上“婆羅門教”、“婆羅門教”,甚至是“極樂正宗”、“白蓮教”的名頭,吸納零散香火。
如果徐行知道,一定會給他一個極為貼切的形容,那便是○法集資。
當然,世尊對金蟬子另有一番說法。
他將此事解釋為開拓創新之舉,在與天庭競爭愈演愈烈,又有業力催債的當下,過去、現在、未來三世佛的傳承機製已然陳腐,無法應對目前的激烈競爭形勢。
因此,世尊決定在靈山搞搞新意思,進行一係列大刀闊斧的改革,但是他作為靈山扛把子,自然不能想一出是一出。
所以,在正式實施之前,世尊需要人手去進行試點,以便收集數據,金蟬子便是他選中的項目試點負責人。
金蟬子的前九世,也都是在進行這樣的工作,他每一世都會建立被稱為“外道”、“佛敵”的教派,收集眾生願力,反哺佛門。
到頭來,這些教派也都被靈山剿滅,甚至有幾世,金蟬子還接受到了來自天庭的資助,將教派辦得更紅火,撐得更久。
隻不過業力乃是佛門大秘,絕不可被天庭知曉半分,這種行為在靈山內部亦不乏如燃燈古佛之類的反對者,所以這九世的功績無法公之於眾。
而在金蟬子輪回到第十世時,世尊發現了一個問題,光靠這種有限的開源節流手段,也無法從根本解決業力,所以他決定壯士斷腕,對公司進行破產重組。
——也即是帶領諸佛入滅,令神通不顯世間,等到三十三年再轉世重來。
在這種大背景下,金蟬子的工作自然也不需要再進行。
於是世尊便安排了西行取經之事,既是為了最後收割一筆東勝神洲的信仰,也是好名正言順地為金蟬子安排職位。
這便是所謂九九八十一難的真相。
為了方便計劃進行,金蟬子每一次轉世,都會被世尊親自清除記憶,就連他自己也並不清楚這一切的始末。
可金蟬子畢竟是金蟬子,他雖然每一世都在兢兢業業地試點,卻也在工作之餘,進行著永不停息地思考。
直到玄奘成佛後,他才將自己的十世人生串聯起來,把那些思考都融於一體,得到了屬於自己的結論。
——因果誓願之法,絕不可大行其道。
要普渡眾生,教化有情,就要付諸於實乾。
自古以來,諸佛菩薩雖然有以化身入世曆劫的說法,可是在他們成佛做祖後,卻幾乎無人真正深入過人間,救苦救難,行大慈大悲。
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躲避“元始魔祖”的追索,更多的原因則在於一種心態的失衡。
佛祖們在業力的困擾下,已不再將眾生視為皆有佛性的真種,而是將之看作一種亟欲擺脫,卻又不能擺脫的負擔。
在玄奘看來,諸佛的確該入滅涅槃,但即便在轉世重生後,他們不該重回靈山,而是該再作眾生牛馬。
黃眉自是不知道金蟬子心中的思量,隻把這位師兄當做受世尊青睞的好運之人。
——所謂九九八十一難,究竟有什麼難度可言,換我黃眉上,不一樣是旃檀功德佛?
想到這裡,黃眉心中恨火越發熾盛,厲聲道:
“金蟬子,你隱藏多年,如今竟然為了一介修為低微的僧人暴露,好生不智!”
黃眉感受到金蟬子的佛力後,本也有些驚訝——這廝從哪裡來的力量?
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這廝雖然被剝去了神通法力,隻餘肉體凡胎,卻有一身講經說法的好本事。
即便被鎮壓在地獄道中,金蟬子也憑言語感化了一批鬼物為擁躉,若是時間再長點,這廝指不定就逃脫了出去!
想到這裡,黃眉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無天對這個同樣身為“應劫之人”的世尊弟子頗為重視,若是讓金蟬子走了,自己怕是隻有永墮無間一途。
——還好,還好。
想到這裡,黃眉又笑起來,搖頭道:
“看來,我也不得不將你暫時打入輪回之中。”
玄奘淡然道:
“我本就是凡人成佛,又何懼再作凡人?”
黃眉本想開口說話,忽地察覺到不對,麵色再次狂變,驚呼道:
“你們是誰?!”
話音剛落,但見數十道性質不同的各色道氣、佛光、拳意、劍氣,以及百餘種法寶,齊齊從黃眉身後炸開。
這些突如其來的攻擊彙於一處,其勢勃然,更勝過那條貫穿幽冥世界的三途河,直如天河滾滾衝刷而下,將這位幽冥鎮守的法身徹底吞沒!
出手之人,自然就是被徐行送到此處,隱藏至今的諸位祖星仙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