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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容色秀麗,神情凜然,雙眼如墨玉深潭,望見陸竹時,眼波流轉,正如潭上生寒煙。
“你還沒剃度?”
陸竹聽出細雨語聲略有上揚,垂首低眉,避開她的視線,道
“禪機未到。”
細雨抬目挑眉,以一種不容置疑地口吻道
“此間事了,再比一次劍。”
她雙眉秀麗,黛如遠山,挑起來卻頗具銳氣,有種颯爽果決的劍俠風範。
陸竹正想回話,就聽徐行嘖了一聲,無奈道
“四位是佛門中人,不解風情倒也罷了,怎地行事還如此鬼祟,豈不聞——
說到這個“聞”字時,陸竹和李時珍同時一愕,在徐行開口之前,他們竟然沒有感受到被跟蹤的跡象。
兩人一轉頭,卻見徐行的身影已從原地消失,隻留下一句淡淡的感慨。
跟著陸竹、李時珍一路下山的四院首座,正藏身山道旁的叢林中。
他們呼吸靜謐,心跳停滯,身體僵冷,宛如四具屍體,且沒有目視陸竹兩人,隻是屏息凝神,靜聽聲響。
這是少林秘傳的一路枯禪功夫,能夠將氣血隱秘收歸體內,宛如冬至之時,蟄伏地底的植物,外表凋零枯敗,內裡暗蘊生機。
兩方相隔足有數百步,且其中無數林木阻隔,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尋常宗師也很難發現這四個老和尚。
正因如此,法畏才會派他們來追蹤。
可沒人能想到,精修枯禪功夫的他們,剛一下山,就被人叫破行藏,無所遁形。
——這又是哪裡來的大宗師?
四大首座立時雙眼一縮,汗毛一炸,隻覺有一股寒意,從腳底騰起,直衝天靈。
仿佛那不是一個人在輕聲細語地說話,而是地府閻羅勾魂索命的呼喚。
逼命襲來的強烈危機感如無形大手,死死攥住了四大首座的心臟。
他們眼珠發紅發亮,麵色如塗抹朱砂,這是驚慌之下,氣血直衝顱頂才會產生的現象。
徐行最後那兩句感慨,就像是從九霄雲外傳來的縹緲風聲,直到這時才傳入眾人耳朵裡。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這四名首座雖然看似寶相莊嚴,實則都是曾經橫行關中的大刀匪,拳術高絕,擁眾數千,侵暴一地。
不過,他們手下這群賊寇,在嘉靖三十四年,那場波及五省,死傷百萬的大地震中,幾乎損失殆儘,隻有四名頭領依仗高超拳術,逃出生天。
好在,四人皆為心智堅毅之輩,曆經此變,並未意誌消沉,反倒幡然醒悟,認識到對他們這種人來說,拳術才是立身之本。
同年,南少林因海禍之故,菁華十去七八,正在大肆招收俗家弟子,以壯聲勢。
四人聽聞這個消息後,便索性趕來投奔,想要一窺此處拳術。
若寺內真個空虛,他們便打算乾脆奪了方丈寶座,當做日後的起事的基業。
奈何,這四名大寇還未大展拳腳,就遇見了有正統名分且手段酷烈的法畏。
在這位曾經一手創立黑石組織,久經宮廷鬥爭的大宗師麵前,他們這些綠林中磨煉出來的心機手段,自然上不得台麵。
好在,法畏自離開內廷後,也亟需大拳師級彆的高手為自己做事,是以並未為難這四人,反而將他們封為首座,並授以枯禪。
所以,這四個老和尚隻是瞧著衰老,實則都未過知天命之年。
此際一逆轉枯禪之功,四人血氣更是旺盛熾烈,當年侵暴一方,驍狂跋扈的凶性,仿佛在這一瞬間又活了過來。
他們要合四人之力,跟徐行一拚!
四道異常強烈的勁氣勃發之聲,從四方響起,空氣如連珠炮般炸裂,連綿不絕。
漫天狂風怒嘯轟鳴,泥土四濺迸射,樹木斷折飛卷,但見四股煙塵高高躍起,宛如四條長龍怒抬頭,要將徐行徹底吞噬。
直麵四人合擊,徐行的麵容和神情,沒有絲毫變化。
這四名大寇的枯禪就算練得再好,也瞞不過他煉皮極境的感知力,以及即將“拳入至虛”的精神境界。
他唯一意外的是,這四個老和尚在生死之間,竟然沒有四散而逃,反能衝破魔障,聯手來攻。
這一下,就叫徐行明白,這四個老僧絕非等閒之輩,乃是真正有閱曆,能把持其心的資深大拳師。
天下英雄果如過江之鯽,不可小覷啊。
枯禪法的神妙之處就在於,修行者斂藏氣血之時,不但能隱匿生機,釋放那一刻,更能爆發出比常態更強數成的狂猛威力。
此法與天庭發勁類似,雖是戕害性命,一旦動用,至少要修養數個月才能恢複舊觀,卻也是世間一等一的鬥戰搏殺之法。
如今四大寇同時以枯禪法爆發氣血,聯手出擊,就連徐行也不能不慎重以待。
最先殺到徐行身前的,其中那個乾瘦老僧。
他就如大雪天裡淩渡飄行的孤影幽魂,身形一晃,已在修繕完善的山道石階上,竄出去兩三丈。
石階上沒有激起絲毫煙塵,隻有一個深深凹陷的腳印,足見其人發勁之沉猛。
拳法講究步如趟泥,就是說提步之時要輕,落地之時要穩,想象自己是在泥濘裡走路,小心翼翼,勁力含而不露,才能讓泥水不濺射起來。
這老僧的趟泥步,卻是練到了將堅石也能踩成軟泥的境界。
隻有力量足夠沉足夠猛,且發勁足夠快,才能在石頭破碎前,將其擠壓成這樣的狀態。
他麵如重棗,血氣升騰,手臂漆黑如墨,泛著寒鐵霜刃般的銳芒,筋骨一振一抖,朝徐行當頭劈落,周遭雄渾刀音大作。
徐行更是嗅到一股滾滾而來的濃烈腥氣,就像鋼鐵被熔燒鍛打後,散發出來的味道。
——這哪裡像是一條手臂,簡直就是一把剛剛出爐的精鐵大刀!
趟泥步是老僧進入南少林後,從轉輪王手裡學到的本事。
而這手撩掛刀,則是他當年縱橫關中的壓箱底絕學。
老僧當年的隨身兵刃是一把重達五十斤,生鐵打造的厚背大刀,戰場交鋒之際,就這麼一抖,任是什麼重兵器都能震開。
要是劈在血肉之軀上,立馬就是四分五裂,哪怕披了鐵甲,也是人甲俱碎的下場。
當年乾瘦老僧縱橫關中之時,不知有多少官軍馬隊淪為他刀下亡魂,人來人倒,馬衝馬躺,無一例外。
如今雖然手中無刀,可有這趟泥步的腳上功夫加持,又有枯禪爆發的氣血蓄勁,乾瘦老僧合身一斬的威力,還要更勝當年數籌。
可他就算再快,又如何快得過徐行?
若論身法快絕,本身就精擅大鵬明王拳,又從三豐血經中悟出了龍蛇變化的徐行,哪怕在宗師之中,也幾近無人可敵。
老僧還在半空,徐行已如貼地飛竄的水蛇,來到他身前。
徐行右腳重重踏地,腰身一擰一轉,一股螺旋勁力拔地而起,自胯骨至腰椎,再到肩背、手肘、手腕。
力道層層疊加,如火藥在膛管中爆炸,催動徐行五指捏緊的右拳猛然突出,轟向老僧胸腹。
綿張拳·窩心炮!
可以看見,這一拳打出去,徐行兩隻腳掌一下陷進林間的鬆軟泥地裡,腳後跟更是堆起數寸高的土堆,就像是正承受著千鈞火炮轟擊所帶來的可怕後坐力。
對直麵此拳的乾瘦老僧來說,這一拳豈止是千鈞火炮,簡直是泰山壓頂!
他隻覺口鼻皆被狂飆氣流籠罩,整個人就像是陷入到海浪旋渦之中,眼前一片漆黑,就連氣都呼不出來。
耳朵更是隻能聽見一陣轟隆隆隆,天塌地陷、地動山搖般的劇烈聲響。
老僧目不能視,耳不能聞,當即被這一拳轟中。
噗!
他口中鮮血狂噴,周身筋骨猛烈震動,一塊塊地散架、破裂,大筋也一根根崩裂,發出啪啪啪的弦斷之聲。
老僧整個人激射出去,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撞進了來時的山道中。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後,煙塵四起,大塊大塊的石板翻出山道,如同被大犁鏟過,中間則是一個深深凹陷。
老僧的屍體嵌在這個凹陷中,像是被人拿著錘子,一點一點地夯了進去,嚴絲合縫,毫無空隙。
縱然其餘三人也是橫行一方的大寇,卻也從未見過這般殘忍的景象。
可他們此時已全神貫注於拳法中,沒有餘力感慨。
不差分毫,就在徐行右手出拳轟爆那乾瘦老僧時,其餘兩個來得稍慢的僧人,也一左一右地襲至徐行身側,同時出手。
這兩人都是馬匪出身,雙腿略帶羅圈,髀肉粗大健壯,顯然是練慣了騎把式,將一路馬形樁功練進了骨子裡。
雖然僅論刀術武功,兩人不如方才最先出手那名乾瘦老僧,可他們身上那股縱馬飛馳,割頭如割草的殘暴凶性,還要更勝老僧一籌。
此際兩人胯下雖然沒有縱馬,但一步一踏,翻蹄亮掌,雙拳連環轟炸,還是打出了駿馬奔騰,馳騁千裡的凶猛烈勁。
這個角度下,徐行也的確是難以變招,這便是圍攻的凶險之處。
對一名大拳師,宗師可以速勝,甚至可以做到一擊斃命。
可若是同時麵對三四名大拳師,縱為宗師,也不能肆無忌憚。
除非是朱婆龍那種,堅韌到極致的“虯筋板肋”之軀,否則宗師身軀再硬,也是**凡胎。
就算精神和感知足夠敏銳,麵對來自四麵八方的攻擊,難免有所疏漏,一個不好被擊中要害,結局便難以預測。
好在,徐行的“煉皮極境”用來防守,雖然比不上朱婆龍的“虯筋板肋”之軀,卻也稱得上天下少有。
拳勁即將臨身之際,徐行深吸一口氣,白玉無瑕的肌膚繃緊,毛孔緊閉,氣息通達五臟六腑,在人身滾了個來回,鼓蕩周身筋膜。
兩名大寇覺得自己像是打中了一個塗滿油脂的渾圓大皮球,滑不溜手,拳勁交錯,不由自主地偏離了目標。
處於枯禪爆發狀態中,兩人發勁之猛烈,的確是非比尋常,就連徐行也要鼓蕩皮膜,才能抵擋。
但這也導致一個問題,那就是一旦失手,他們很難憑借以往的經驗,穩住身形,腳下也不由得微微踉蹌。
雖然,兩人都是久曆戰陣的老江湖,練得又是極重下盤的馬形樁,根本要不了半個呼吸,就能沉下身子,穩住重心。
可徐行是什麼人?
成就煉皮極境後,論捕捉戰機,把握戰局的能力,哪怕放眼天下宗師,徐行也在最前列。
這種破綻對他來說,實在是顯眼得就像天上的太陽。
借著兩人拳勁,徐行身子一旋,後腳腳掌貼地,五根腳趾發力一點,就像踩著一片薄冰,向後極其飄逸地滑出去三尺。
就這在三人擦肩而過,身形交錯間,徐行已抓住這轉瞬即逝的戰機,雙手齊出。
收放之間,兩名大馬匪的喉管連帶頸椎,已被他千錘百煉的鷹爪功夫扯斷。
兩顆頭顱旋飛而起,脖頸處綻放出一朵絢麗血花。
因徐行出手太快,兩人都未能意識到自己的死亡,兩顆頭顱的表情還凝固在出手酣戰那一刻,滿麵怒容,眼神緊緊盯著一點。
這等凶殘獰惡之貌,足令常人嚇得肝膽俱裂,可他們終究還是死了。
隻一刹那,四名參與圍攻的大拳師,已被徐行格殺三人!
徐行剛一退,那名須發皆白,身披白袍的高大僧人已從天而降。
一拳砸空,徐行方才的立足之地,已徹底被打得塌陷下去,出現一個巨大的圓形凹陷,泥土碎石四散紛飛,宛如大漠裡揚起的沙塵。
這白衣僧人此時已沉浸在寂然不動的靜意中,沒有因同伴戰死而受到絲毫影響,目光緊盯徐行,足掌蹬地,震腳碾闖發勁,直追而去。
高大僧人知道,徐行連殺三人,必然需要時間來換氣,此際若不能一鼓作氣將這恐怖至極的敵人擊殺,他一定會死。
生死刺激之下,高大僧人運勁到極限,眼角都崩裂開來,滲出兩股血流,如蜿蜒小蛇掛雙頰。
他雙腿肌肉賁張,粗大如象腿,將寬鬆的僧褲也給撕裂,身形卻有種淩空虛渡之感,僧袍拉出劈裡啪啦的震爆聲。
這正是少林拳法中最負盛名的身法,香象渡河!
其人腳步一踩一提間,將舉重若輕這個詞,詮釋得淋漓儘致,隻一步,便追到徐行頭頂。
他雙眼暴突,心臟凸起,顯然是將力量催發到了極致,吐氣開聲。
一聲悶哼如旱天霹靂,當空炸開,氣流如暴風般席卷林間,吹起塵土無數。
白衣人身如香象渡河,截流而過,手上則是一路南北少林裡,最為簡單也最博大精深的心意把母拳。
心意把,又叫撅鋤頭,號稱“一心一意練一把”,乃少林母拳,千變萬化,妙用無方。
四名大寇中,隻有這個白衣人,哪怕在這種最危急的生死關頭,用的都是一路最為正宗的少林拳法。
可徐行卻從中體會不到絲毫源自佛門拳術的意境,反倒是感受到一股狂烈至極的宏大氣勢。
如果說他從大鵬明王中反推出來的宗師拳勢,是要遮雲蔽日,混蕩青天。
那這股拳勢,則是要撕裂大地,橫斷山脈,令天下四處崩塌陷落,儘成廢墟,生靈塗炭,流離失所。
這正是從嘉靖三十四年的大地震中,孕育出來的拳意精神。
這場災難波及陝、甘、寧、晉、豫五省,死者數以百萬計,論慘烈,堪稱古今之最。
朝廷賑災遲緩,饒是這四名大匪寇,也隻能自己求活。
一路上,野獸、洪流、餘震,都是攔路虎,但最為凶殘的,還是那不計其數的饑民難民。
為爭奪食物,這些饑民凶殘如野獸,根本無懼生死,好似浩蕩洪流,洶湧而來,饒是以他們大拳師的身手,都險些折了進去。
其餘三人雖然活了下來,對這段經曆也是諱莫如深,不願回首。
隻有這個天賦才情最高的白衣人,從天災**中,隱約有了些領悟,卻始終摸不到門道。
重拾法號的轉輪王,願意留下這四個大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他從這個白衣人身上,看到了突破宗師的可能性。
——宗師畢竟難得,他既然曾經為此收下了連繩,自然也不會錯失此人。
隻可惜,在南少林修行數年,白衣大寇雖然學得了一身精湛的少林拳法,卻始終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拳勢能放不能收,動則傷神。
既然好不容易從那場災難中活了下來,又有了躋身宗師的道路,白衣大寇自然不願意,因為逞一時之快,斷絕了上升之途。
所以,他也幾乎從來沒有,全力施展過這種拳勢。
直到——此時此刻!
在徐行帶來的強烈死亡壓迫下,白衣大寇根本不敢有絲毫保留。
懼與絕望織成的黑洞,將他的思緒都給儘數吞沒,反倒是令這貪生怕死之徒,能夠發揮出十二成的水平。
如此慘絕人寰的災難,自然能孕育出驚天動地的拳勢。
單論威力,這一拳已是切切實實的宗師水準。
突破了這困擾自己數年的關隘後,白衣大寇還沒來得及感慨、欣喜,就聽到一聲不勝遺憾的歎息。
“可惜,你終究不是宗師。”
歎息聲中,徐行右手扣指成爪,搭上了白衣大寇的心意把。
徐行一爪下去,這整條手臂立時骨肉成糜,從手指到肩膀,都被他捏成一團紅白相間的泥巴。
這種景象,要比什麼骨斷筋折要來得更恐怖五倍、慘烈七倍!
白衣人甚至還沒有感到痛覺,徐行鷹爪又探上他的胸膛。
輕輕一掏一摳,這鐵鐫般的胸骨便被抓出個血肉窟窿,正在奮力搏動的心臟也徹底破裂。
血雨漫天飛灑,腥氣四濺!
三招之內,四大首座,全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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