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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說服他,就必須得從對胡宗憲有利的角度出發。
馬寧遠聽完,卻想到了部堂大人在無意中,感慨過的一句話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壞就壞在這裡。”
就像現在,這群人明明是要瞞著胡宗憲辦事,讓他來扛擔子,可還要打著為他好的旗號。
最諷刺的是,就連馬寧遠自己也在內心深處認為,這種舉動,對胡部堂來說,或許才是最好的。
嚴閣老是胡部堂的恩師,以胡部堂重情重義的性子,定然不會背棄師長。可他又難以說服自己,做這等殘民之事。
這位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雖然看似威風八麵,內裡卻活像是個夾在公婆、丈夫之間的小媳婦。
一邊兩頭受氣,一邊還想要顧好那麼多視如己出的百姓,最後隻能哪頭都不討好。
瞧著為公務操勞而日漸清瘦的恩主,馬寧遠如何能不為他辛酸。
這樣也好,與其讓胡部堂如此掙紮下去,最終落得個身敗名裂,死無葬身政之地的下場,倒不如我來挑這個擔子。
但,也絕不能任由這**佞小人把部堂大人給害了!
馬寧遠猛地站起來,雙手緊緊攥成拳頭,一副豁出去的模樣,沉聲道
“好,我乾!可那麼多縣被淹了後,絕不能死人,我不能讓部堂大人下不來台!”
鄭泌昌笑了,望向沈一石,剛想說些什麼,馬寧遠忽又抬頭,冷聲問道“何茂才呢?怎麼沒來,帶人去我家了?”
鄭泌昌沒料到馬寧遠會冷不丁地說這種話,心虛地愣了愣,哈哈大笑道
“老馬,我的馬大人,老何一個堂堂的按察使,做事怎麼會這般不講究?”
馬寧遠直視鄭泌昌,語氣平靜,直呼其名道
“鄭泌昌,我隻是想告訴你,就算你們真想拿家人要挾我,也無妨。
我馬寧遠是舉人出身,若沒有部堂賞識,是決走不到這一步的。”
聽到這裡,鄭泌昌已覺不妙,站起身來,抬臂攬去,想要握住馬寧遠的手,賠笑道
“唉,馬大人、馬老弟,你這是……”
鄭泌昌還沒來得及說完,馬寧遠已經一把甩開他的手,語氣深沉,冷冽如刀。
“我家世代貧苦,都是因部堂大人關照,才得以衣食無憂,不至於淪為餓殍,也沒有死在海禍中。
現在,哪怕你們殺光了我馬家一門上下,我也隻當是把這福分還給部堂,不會皺一下眉頭。
但部堂那裡若有閃失,我就算一頭撞死在這裡,魚死網破,絕不與爾等乾休!”
聽到這番話,全場皆驚,就連那三位黑石高手都睜開眼,望向馬寧遠。
就連這些江湖中人都沒想到,這位杭州知府的性子竟然如此激烈,紛紛目露驚訝。
不過,老人驚訝之後,便是不以為然,中年男人微微一笑,唯有那名鬥笠女子神容震動,眼底閃過一絲敬佩。
鄭泌昌沒想到“馬愣子”竟然在這時候發了愣氣,一跺腳,無奈道
“馬大人,老何真有事,他是去臬司衙門,處理你帶回來那個亂民頭子了,等會就到。
那叫齊大柱的亂民雖是本地桑農,可在淳安還入了間破落武館。
這武館館主在鄉下有些聲望,老何準備借題發揮,乾脆把這人也拿下,給淳安立個榜樣。
直接打掉一個武館,威懾力比抓個亂民,還是要強上不少。
咱們都是為替部堂大人分憂,為閣老、小閣老辦事,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說話時,鄭泌昌語氣極其誠懇,說得事無巨細,隻為打消馬寧遠的疑心。
馬寧遠緩緩點頭,算是接受了鄭泌昌的說法,畢竟那亂民頭子,是他親自帶隊押回來的,他也知道有這個事兒。
事實上,馬寧遠也不覺得,鄭泌昌他們會這般不講究,他隻是想借題發揮,對鄭泌昌表明態度,以示決心。
可馬寧遠沒什麼反應,一旁的沈一石聽到“淳安”、“破落武館”這些完全出乎意料的詞句後,麵皮卻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當他抬起頭,隻見鄭泌昌身後,那個頭裹布條的老人,目光平平掃來,蘊含著難以捉摸的意味。
老人突然開口,打斷了鄭泌昌與馬寧遠的交流,饒有興趣地道
“沈莊主,你跟這個館主,有聯係?”
他雖然是在疑問,語氣卻極為篤定,有種不容置疑、不容否定的意味。
顯然,他甚是信任自己的判斷。
其餘兩人都朝沈一石看來。
直麵這三人的目光,沈一石呼吸一緊,隻覺心臟都漏了一拍。
好在他終究是個長袖善舞、八麵玲瓏的角色,隻一笑,輕描淡寫道
“我在淳安有個藥材鋪子,這人雖為館主,卻經常親自來買藥,手下人對他印象很深,跟我提過幾次。”
說完,沈一石看向鄭泌昌,正色道
“這人館裡雖隻有一個弟子,可每周都來進貨,足見消耗量極大,怕是並非普通拳師,大人還是該小心些。”
鄭泌昌一向不願接觸這些江湖人物,而今見這老人如此不知禮數,反感更甚,本就沒把他的話放在心裡。
說到底,以沈一石的財力,各種鋪子早就開遍了江南地界,跟個鄉下拳師有些交往,又如何了?
難道這位江南第一豪商,會為了一個鄉下拳師,就不做省裡派下來的事兒了?
笑話!
所以,鄭泌昌聽到沈一石這般解釋,還貼心囑咐自家行事後,眉宇舒展,大手一揮,渾不在乎地道
“老何是十幾年的老刑名了,他們臬司衙門也有不少好手,收拾個鄉下拳師,不會出什麼問題。”
說完,他還回過頭去,麵帶不悅地瞥了眼身後的老人。
這些高手雖有宮裡背景、又是小閣老介紹來的人,但鄭泌昌畢竟不是什麼小角色,也有自己的脾氣。
尋常還能敬他們三分,可這些江湖人真要沒事找事,鄭泌昌也不會慣著他們。
畢竟,毀堤淹田這事兒,雖然三個高手做起來更方便、更隱蔽,但調動官兵,又不是辦不了,最多麻煩點。
可如果沒有沈一石出糧買地,這改稻為桑還怎麼做?
孰輕孰重,鄭泌昌當然分得清,就是鬨到小閣老那裡,他也自覺能把道理說明白。
沈一石也深以為然地點頭,一副唯鄭泌昌馬首是瞻,任憑你如何言語,我也甘受委屈的模樣。
可他不禁在心頭,苦笑一聲,同時思索起應付當下局麵的可行之策。
“徐文長啊徐文長,你可真是害苦了我。”
就在沈一石飛速思考,如何擺脫困局時,廳裡又起變化。
那老人抬眉,望向前廳的穹頂,佩劍女子隨之皺眉,右手按劍,中年人亦眯起眼,雙手攏袖。
鄭泌昌、馬寧遠、沈一石三人,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能感到,氣氛已驟然生變。
隨著一連串爆破聲響,老人所注視那塊屋簷向內炸開,瓦片四處濺射,碎石震得寸斷,垮塌下來。
一條手握長棍的身影飆射而出!
“嗯?”老人揚眉,略帶驚訝地道“比我預估的,還快了三個數?”
那名佩劍女子則沒有廢話半句,當即動手。
她左手掀飛頭頂鬥笠,右腿膝蓋前頂,大腿緊貼小腿,筋絡跳動,帶動身體猛地向前掠去。
這女劍客隻一個大跨步,便撞開前廳與後廳之間的屏風,衝至前廳,再踩著其中擺放的大圓桌,借力向上躍起。
那張厚實沉重的實木黃花梨大桌,被她單足一踩,通體一震,斷了一根桌腿,整張桌麵都向下傾斜。
這名女劍客身形躍至半空,左手大拇指抵住劍格,手腕擰轉,掌心拍打劍鞘,劍刃震蕩,如彈簧緊繃,蓄勢待發。
等震蕩勁積蓄至巔峰,她左手大拇指再頂出劍身,右手順勢拔劍出鞘。
這一連串複雜動作在她手中,完全是行雲流水,一氣嗬成,有種難以言喻,渾然天成的美感。
這以掌催劍的手法,脫胎自武當太極掌,能發剛圓震蕩之勁。
一掌拍在劍鞘上,便能給劍身一個最初始的彈力,令劍刃自然出鞘,將拔劍速度提升數成。
昔年正德帝令神機營剿滅武當山後,無數秘本逸散江湖,這女劍客也學得些太極剛圓的精髓,糅合進自身劍法裡,創出這一招拔劍術。
徐行還未落地,便聽見一聲如露珠墜湖的“叮咚”聲,又見劍鋒刺破煙塵,直奔咽喉而來,宛如一條澄澈雪光,極細極快。
那是一口劍刃薄如蟬翼、劍身纖細的軟劍。三重勁力疊加,令此劍之快絕,為徐行生平所見之第一。
跟這種劍術比起來,井上十四郎引以為傲的新陰流劍法,根本隻是狗屁不如的東西。
徐行眼珠子一顫,隻覺麵頰森寒,如凜冽北風撲麵。
這個距離、這般神速,他已來不及架起鐵棍,身在半空,更是無從躲避,徐行隻能以左手硬撼。
他含胸拔背,腰身猛地一擰,左手捏爪順勢甩出,口中噴出一道急促尖銳的氣息。
這口氣渾如蒼鷹撲擊時發出的長鳴,破空作響,淩厲刺耳,在會客廳中傳出去極遠。
徐行的手掌肌膚雖是白皙,一運勁,便鼓起條條青黑筋絡,如虯結的鋼筋,纏繞指掌,泛著森然寒光,透出淩厲銳勁,恐怖異常。
“刺啦”一聲,空氣就像是被撕開的絹布,氣流激蕩,徐行左臂錯開劍鋒,斜著探出去。
一爪之下,那女劍客甚至感到一股濃烈至極的腥氣,撲麵而來,這簡直不像是人手,而像是某種鋼鐵怪物的利爪。
掀潮館所傳的嶽家散手,也糅合了少林大力鷹爪、以及北派鷹爪的煉法,剛開始練習時,要用油鍋煮綠豆,赤手穿插,練後再用秘傳藥汁洗練手掌。
小成之後,再換成石子,鐵砂,一次比一次凶猛,練到大成,氣血一貫,筋骨如鋼似鐵,足可生撕奔馬。
同時還要練勁兒,扣木,撕樹,摘花,撚豆,畫豆腐,由剛而柔,由陽而陰。
鷹爪練到徐行這種地步,一爪下去,陽能出手見響,陰則勁力透骨,抓石成粉、斷金碎鐵不在話下,行話叫做“陰陽一把抓”,可稱“沾衣號脈,分筋錯骨”。
任是什麼刀劍,也難抗住這一下。
可指頭剛一搭上劍身,徐行便察覺到不對。
這把劍,有古怪。
徐行的鷹爪發勁雖然看似嚇人,實則指尖、掌中的死皮都已褪儘,肌膚嬌嫩如嬰兒。
這是真真正正的“一觸即有所應”,即便是再細微的勁力,他都能感受得到、把握得住。
這一刹那,徐行就感覺到了,這把軟劍的奧妙。
此劍以金鐵為表,內裡卻裹著一線水銀,宛如一條沒有骨骼限製,屈伸自如的手臂。
在劍術高手手中,這把軟劍能夠施展的勁力變化,就連一般拳師也無法比擬,更遑論是其他兵刃了。
是以,雖被擒住劍身,可女劍客卻毫不慌亂,她手腕一抖,發力蕩開劍中水銀,鼓出一股彈抖勁,帶動劍身。
軟劍宛如活物,一扭一跳,掙脫了徐行的鷹手鉗製,在空中劃出條詭秘路線,朝他心口噬去。
好在,徐行已通過“聽勁”功夫,明白了這軟劍中的奧秘,提前鬆開手,避開了這一炸。
於此同時,一根裹著呼嘯烈風的鐵棍劈來,攔住軟劍劍鋒。
叮當碰撞聲中,兩人都已落在那張因桌腿折斷而傾斜的圓桌上,將其餘幾根桌腿都儘數踩斷。
落地後,女劍客右手虛握長劍,左手捏成劍指,足踏九宮,身形翩然無定,又是一劍刺來。
劍中水銀凝成一條銀線,自劍柄逼至劍尖,令這一劍的衝勁中,又多了一股爆發開來的炸勁。
即便這一劍沒能刺入身體,隻是點在肌膚上,也能令人皮肉炸開,鮮血淋漓。
徐行眸光一凝,雙手握住混鐵棍,迎上軟劍,棍頭來回彈抖,如潛龍探首,帶起裂帛般的風聲。
衣衫下,徐行的後背肌肉束凸出皮膜,筋絡畢露,在背上、腰間、不住地攀爬纏繞,沿經絡走向分布的肌腱擰成一條條粗壯的蛇形筋肉鏈。
——這已是用了全力的象征。
重達數十斤的鐵棍在徐行手中,就像一根彈性極佳的竹竿,棍頭畫圓,攪動空氣,形成渦流,一下子將軟劍的全部變化路徑,都給囊括進去。
女劍客光看其形,隻覺有點像她頗為熟悉的武當劍術“小亂環”,可這種把鋼鐵長棍抖圓,化剛為柔的恐怖力量,實乃她生平僅見。
這劍尖炸勁雖能撕裂皮肉,也沒法炸開徐行的混鐵棍,劍棍隻一交擊,強悍勁力便順著劍身狂湧而來。
女劍客隻覺這勁力剛猛得一塌糊塗,一波又一波,直震得她掌心發麻,幾要握不住劍柄。
手中劍便是劍客的性命,可以說在徐行一棍之下,這女劍客的命,已如風中殘燭,危在旦夕。
那中年人也看出這一點,眸光一凝,心中驚訝。
這女子名為細雨,乃黑石首領轉輪王親手調教出來的劍客,一手“四十一路辟水劍”出神入化,一劍在手,縱是宗師也要暫避鋒芒。
這樣一位劍術超凡的劍客,竟然在兩三個回合間,便要敗下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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