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莊外烏泱泱一幫人齊聚。
一隊人以李樹國為首,昨日吃過接風宴,他就有些坐不住,想要儘早趕往石君山,開始架爐煉器。
除了他之外。
還有紅姑、花靈和老洋人三人。
他們幾個一方麵是身負護送材料之責。
老洋人尤其如此,畢竟此行,就有他的秦川弓。
他向來視那張大弓如命,如今終於有了重鑄的機會,哪能不親自盯著,又聽說石君山那邊有百尺地龍,不曾見過的他一心想要去看看熱鬨。
至於花靈和紅姑娘。
兩人純粹是在莊子裡待久了。
打算趁此機會去透透氣。
石君山連接大帳三湖,與洞庭也相隔不遠。
至於另外一支隊伍。
則是由花瑪拐和昆侖領著。
他們要去一趟州府和長沙城。
遮龍山獻王墓,收獲無數,這幾天緊趕慢趕,總算將那些明器清理出來。
除卻古滇國之物。
還有秦漢流落的古藏。
稍次一些的明器,送入各縣、府、州城的陳家鋪子出售,至於那些價值連城的古物,則是流入搬金樓內。
當然。
搬金樓作為陳家的金字招牌。
幾個月之前才開了一次。
這趟肯定不能再來。
一年數次,那再大的金字招牌也得落灰染塵。
陳家三代盜魁,在次行當浸淫多年,深諳其中門道。
越是價值連城的好東西,越要捂著,不然和路邊白菜沒有任何區彆。
不過。
倒是可以放出點消息。
為下一次搬金樓重開造勢。
而這趟之所以帶上昆侖,卻是陳玉樓特地吩咐,從他開竅通靈過後,雖然已經能夠識文斷字,但性格還是太過孤僻。
就算在莊子裡。
大多數時間,不是練武,就是宅在自己的小院裡讀書。
這麼好機會。
正好讓他也出去見見世麵。
另外,最重要一點,隊伍中還有張雲橋,他也是老江湖了,帶上他一起,能夠四處打聽打聽橫練秘法。
一幫人各自道彆。
隨後便兵分兩路各自離去。
轉眼,原本還熱鬨異常的陳家莊,一下又變得清冷了不少。
“看樣子,這段時日,就隻有道兄和我兩個老家夥留守了。”
莊外。
目送兩撥隊伍消失在青山之間的小路上。
陳玉樓這才收回目光,朝一旁的鷓鴣哨打趣道。
“楊某真老了,但陳兄你可是意氣風發,當不得老家夥。”
相處的時間久了。
連向來孤僻冷傲的鷓鴣哨,都變得隨和了不少。
“道兄如今白發複黑,道家真人也不過如此了。”
陳玉樓搖搖頭。
數月時間。
當日老熊嶺義莊外的他,和如今相比,簡直可以說是天差地彆。
“說到修行,陳兄,楊某這段時日正好有不少疑惑想要請教。”
“道兄儘管直言。”
陳玉樓神色一正。
隨即朝前指了指,兩人一左一右,徑直朝莊內走去,沿著湖邊一路慢行。
從遮龍山返回的一路上。
他就能明顯察覺到,鷓鴣哨修行勢如破竹。
從養氣境一躍踏入化氣境。
看似隻走出了寥寥一步。
但道門修行,每踏出半步都難如登天,多少人困在瓶頸桎梏中難有寸進。
細細回想,其中分水嶺,似乎就是在老司城那一晚過後。
所以,養氣並非溫養蘊氣,靜如止水,而是因人而異,對鷓鴣哨這種藏器於胸,怒則暴起的人而言,避世靜修,反而對修行無益。
等鷓鴣哨將自身遇到的疑惑儘數說出。
陳玉樓則是稍稍沉思下。
便給出了思路。
以他如今的境界,實在勝出一行人太多,所處的位置不同,登高望遠,高屋建瓴,往往簡單一兩句話,就能讓他們豁然開朗。
同時。
信步閒聊中。
陳玉樓也終於驗證了自己的猜測。
就如他所想的一樣。
鷓鴣哨明顯也感覺到了,當夜在老司城放開桎梏,仿佛回到了以往重未修行的日子,肆意衝殺,反而一掃胸中鬱氣。
之後再閉關修行。
更是勢如破竹。
鷓鴣哨隱隱擔心,如此一來,會不會讓之後修行陷入困境。
殺心太重。
不似道門修行之人。
而是江湖上那些墮入黑暗的邪魔外道。
“道兄想多了,若是連直抒胸臆,隨心所欲都做不到,反而故步自封,在自身纏上諸多枷鎖,又談何修行?”
聽著他話裡話外的擔憂。
陳玉樓隻是搖頭一笑。
而聽到這話。
鷓鴣哨忍不住眼前一亮。
當夜在老司城,他就是這麼想,隻不過等到冷靜下來,反而瞻前顧後,顧慮重重。
如今總算能夠長舒上一口氣。
“那依陳兄看,楊某接下來該如何修行?”
鷓鴣哨眸光閃爍。
看似渾不在意,但說話時,下意識緊緊攥著的手指,卻是將他內心緊張情緒暴露無遺。
修行的時間越久。
他就越是能感覺到,前路漫漫,長夜籠罩,有種獨行難辨方向的無力感。
“自是降服心猿,拴住意馬。”
陳玉樓當然能聽懂他話裡的深意。
因為他自己同樣如此。
修道者雖然罕見,但有前輩舉著燈盞在長夜中領路,有同時代的人與之同行。
但修仙者。
卻是古往今來頭一份。
真要說長路漫漫,他才是體會最深的那個。
無人論道,無書可參。
全靠自己慢慢摸索。
聽到他這句話,鷓鴣哨明顯怔了下。
“這……陳兄剛不還說要隨心所欲?”
“隨心,並非肆意妄為,所欲,也不是被欲念主宰。”
陳玉樓搖搖頭。
得見不平事,拔劍斬人頭。
但卻不是仗勢欺人。
鷓鴣哨心中驚奇之色越發濃鬱。
但默默咀嚼了下,又覺得簡單幾個字道儘了修行真諦。
降服心猿意馬,方能在起心動念中隨意自如。
“原來如此。”
“多謝陳兄指點。”
沉思了好一會。
鷓鴣哨這才漸漸回過神來。
長長吐了口濁氣。
一雙眼神重新變得通透沉靜,隻覺得迷茫以及疑惑一下儘數散去。
忍不住抱了抱拳,衝著陳玉樓謝道。
“哪有,陳某也在爭渡。”
“能不能踏出那一步……”
陳玉樓搖搖頭。
言語中透著幾分無奈。
說話間,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忽然轉身望向身後一處。
“躲那麼遠做什麼。”
“想聽就過來。”
鷓鴣哨還在沉思,聽到這話,下意識順著他所看的方向望去。
不多時。
一道身穿長衫的身影,從高牆上一墜落下。
低垂著腦袋。
一臉的小心翼翼。
不是袁洪又是誰?
莊子裡一下走了大半,顯得空落落的,它也有些坐不住了。
怒晴雞天生鳳種。
生生相克。
即便過了這麼久,它也不怎麼敢靠近。
隻能獨自一人在莊子裡胡亂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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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莊子裡人對它早已經見怪不怪,但大家夥各司其職,整天忙碌,彼此間也沒多少話可說。
至於那位看似最為閒散的魚叔。
不知道為什麼。
袁洪對他心裡總有幾分發怵。
每次見到,除非是實在避不開,才會硬著頭皮上前打個招呼,否則都是能躲就躲。
本來它是打算去湖上轉轉。
沒想到走了一半,忽然見到主人和鷓鴣哨在湖邊閒聊。
它也無處可去。
乾脆留下旁聽了片刻。
但越聽它就越是入迷,尤其是降服心猿、拴住意馬八個字,在袁洪看來,就像是主人在說給自己聽一樣。
它本就是山中一野猿。
雖然天生通靈,但幾十年時間一直活得渾渾噩噩。
空有一顆求長生的心。
卻了無方向。
甚至誤入險境,偷食屍氣,差點淪為一具行屍走肉。
蒙主人搭救,賜修行法,以及山魈遺骨後。
修行境界看似一日千裡。
但心思卻是愈發浮躁。
也難以靜心沉氣了。
回莊子這幾天,每天就想著往山裡跑。
而今聽到主人一番話,它才猛然明白過來,這不就是不能降服心猿。
“見過主人。”
“見過楊魁首。”
等到走近,袁洪才一臉忐忑的抱拳躬身道。
“都聽見了?”
陳玉樓擺擺手,隻是淡淡一笑。
他如今境界,神識能夠輕易籠罩整個陳家莊,又豈會察覺不到身後袁洪。
在它來臨的那一刻。
他就知道了。
不過,這種坐而論道,對它修行也頗為益處。
聽聽並非壞事。
“聽到了……”
偷偷看了眼主人,但完全看不出他神色間的喜怒,一時間袁洪心裡更是忐忑,隻能低垂著腦袋點了點頭。
“既然聽見了。”
“這段時日,就好好閉關修行。”
陳玉樓無奈一笑。
在他們一行人中,袁洪年紀最大,但猿猴之屬終究不是人,心性還跟十來歲的孩子差不多。
貪玩是本性。
“啊?哦……是主人。”
袁洪先是一愣。
隨後才猛地反應過來,連連點頭。
又閒聊片刻。
將修行上的心得互相交流。
即便是陳玉樓,也收獲頗多。
三人行必有我師。
雖然青木功與築基功相差甚遠,但歸根到底,都是服氣練氣的法門。
不知覺間。
時間一晃而過。
陳玉樓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忍不住問道。
“道兄,那兩頭甲獸喂養的如何了?”
“妖性愈濃,差不多能與當日瓶山那頭山蠍子相近了。”
鷓鴣哨思索了下,這才輕聲道。
袁洪就在身邊。
以它作為類比,終究不太好。
所以想了想,還是用那頭山蠍子。
而實際上,瓶山大小兩頭蠍子精,妖氣驚人,他門中兩頭甲獸與之相比還是要差了一點。
“那就好。”
陳玉樓點點頭。
這個回答在意料之中。
畢竟,有蛟龍精血日日喂養。
這麼久了,要是再不能化妖,隻能說那兩頭甲獸實在對不起異種的名頭。
“去樓裡坐坐?”
“不了,陳兄,楊某還要去尋一趟周先生。”
“有幾處疑問要向他當麵請教。”
麵對他的邀請。
鷓鴣哨搖了搖頭,最終還是婉拒下來。
回到莊子這幾天,陳玉樓特地將以往所學的形勢派風水古書找了出來。
在不曾前往無苦寺之前。
好歹也讓他能夠習得一些風水之術。
不然手握十六枚墨玉指環與雮塵珠,卻無從下手,那種感覺實在難受。
而得到那些古書後。
鷓鴣哨終於在修行之外,有了新的事情可做。
一如當初初次接觸玄道築基功。
除了吃飯睡覺。
幾乎全部的時間都花在了其中。
而他也特意介紹他與周明嶽認識。
四派八門。
真正以風水見長者,其實也就摸金校尉和陰陽端公。
其餘門派,各有所長。
這麼做自然是因為他動輒閉關,萬一遇到急事,也好讓他們自行討論。
“既然如此,那陳某就不打攪了。”
陳玉樓點點頭。
示意他先去。
等他離開,陳玉樓這才看向袁洪。
雖說它心思野了不少。
但此刻凝起神識朝它看去,胸前已經煉化了三四塊魈骨,色澤烏金,看上去異常驚人。
一身氣息,也漸漸接近了遮龍山那頭山魈。
如此看來它並未耽誤修行。
假以時日。
等到兩百零六塊骨頭儘數煉化。
袁洪就會完成真正的脫胎換骨。
“這麼看……”
“妖物修行,其實更像是在走一條進化路?”
看著他身上的變化。
陳玉樓腦海裡忽然泛起一個念頭。
怒晴雞到鳳凰。
白毛老猿到山魈。
穿山甲到龍鯉異種。
蛇行驚虺走蛟化龍。
隻不過,後兩者血脈基礎太差,遠不如怒晴雞那等天生鳳種,修行難度也就無疑中憑空增加了無數。
“進度不錯。”
“這段時間安心修行。”
“瓶山離莊子不遠,你要是想回去看看的話,儘管說,到時候我讓人護送你去。”
袁洪低頭垂眸,認真的聽著。
但當陳玉樓提及瓶山時,它心頭忍不住重重一跳。
下意識抬頭。
一臉震撼的看向主人。
當日從瓶山離開,完全是形勢所迫,人為刀狙我為魚肉,但有異心怕是就會布上那頭山蠍子的後塵。
但如今時隔數月。
它心境卻是截然不同。
就算是它也想不到。
下山之後,主人非但沒有過河拆橋,反而送了自己一樁如此天大的機緣。
讓自己此生也有機會修行入道。
白猿洞確實是它出生之地。
有時候,也會想著回去看看那些猴子猴孫。
但此刻機會真正擺在麵前。
短暫的驚喜後,它心緒反而漸漸平靜下去。
“不了,主人,如今正是修行關鍵,一日不可鬆懈,袁洪本就落後太多,再不勤奮追趕,等大限來臨,就再無機會了。”
思索再三。
袁洪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也好。”
這個回答確實意料之外。
畢竟這幾天,一到夜裡無人察覺時,它就會獨自一人離開莊子,橫穿周圍良田,深入山中,等撒歡夠了才返回。
本以為它是懷念山中生涯。
所以才隨口一問。
沒想到,袁洪竟然這麼堅定。
看來是之前那幾句話,確實聽了進去。
“蟬不知雪、蟲難過秋,爭的就是一線天機。”
“還是那句話,想要修行,先降心猿後拴意馬,回去吧,勤勉終能見到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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