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陳玉樓無論如何都不曾想過的。
雖然從一開始,渡湖過異底洞,狩獵不死蟲,就是奔著昆侖胎而去。
但也隻是將它視為一味天生的大藥。
如今,從西古身上看到的一切,簡直打破了他對昆侖胎的認知。
不過……
認真想想,似乎也在預料之中。
昆侖胎本就是天生靈物,吞吐日月精華、汲取天地靈氣。
說是天生神明也不為過。
溝通天地鬼神又算什麼?
隻不過,當初那位望蠻部族的夷人,礙於眼界,又被鬼神所驚,隻發現了占卜以及藥理之間的能力。
想到這。
陳玉樓夜眼中的迷茫之色漸漸散去。
這個猜測應該最為接近真相了。
“咚——”
就在他收神間。
門內廟中,陡然傳出一道如雷般的鼓聲。
隻見盤膝坐在地上的西古,似乎用儘了全力,手中長骨重重敲下,以人皮硝製的克羅鼓鼓麵,向裡深深凹陷進去。
隨著鼓聲響起。
他口中的念經聲也戛然而止。
起與伏、高於低、重鼓與低誦。
兩種截然不同的聲勢交織,在神廟中卻形成了一道無法言喻的融洽感。
青煙嫋嫋中。
西古猛地睜開眼睛。
頭頂那道伏在煙霧中的黑影,就如收束的光影,一下鑽回他孱弱的身軀內,同時,漆黑如墨的雙眼重歸渾濁。
也讓他身上少了幾分詭異。
平添了幾分人的生氣。
但與之截然不同的是廟內那尊山神像。
這麼一會的功夫裡。
仿佛已經徹底活了過來。
木胎泥塑的身上,仿佛泛起一道道金色毫芒般的光。
看到這一幕。
陳玉樓神色愈發驚異。
他比誰都清楚,山鬼真身,也就是那頭遠古山魈早就已經死去,連遺骨都被袁洪融合,化作一堆灰燼。
如今,它竟然能夠重活。
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不過。
當神識掠過神像上那一道道毫光時,他才霍然發覺,那是一種不同於生機、氣血、靈氣以及妖力的氣息。
倒是和當初在瓶山義莊古狸碑。
撞見的那頭老狸子有幾分相似。
“香火之力……”
念及至此,陳玉樓心裡已經有了猜測。
在他恍惚間。
一道沉聲忽然在耳邊響徹。
“烏洛,起神位!”
西古雙手按在克羅鼓上,原本如雷的鼓聲一下截斷,隻剩下嗡嗡的顫鳴。
“是!”
早就等待多時的烏洛哪敢遲疑,立刻起身,大步走到神龕外。
從竹簍中取出一塊紮染長布。
嘩啦一聲抖開。
長布上密密麻麻染著無數圖案。
古老而神秘。
與當日在石雕上所見的那些遠古圖騰,倒是有著幾分相似。
鷓鴣哨明顯也認了出來。
一雙深邃的眸子微微凜起。
雖然在極力掩飾,但神色間的細微變化卻是瞞不過人。
不過。
這會神廟中眾人,心神全在烏洛身上,並無人察覺到他的異樣。
進入蟲穀時間越久。
馬鹿寨和望蠻部族之間,種種聯係便愈發緊密。
方方麵麵。
尤其是細節處體現的更為明顯。
小心翼翼的將紮染長布,罩在山鬼神像之上。
刹那間。
那種驚人的氣息,仿佛被一下隔斷了似的,消失的無影無蹤。
至於旁邊兩尊分彆捧著葫蘆和蟾蜍的小鬼泥塑。
同樣用紮布小心纏好。
做完這一切。
烏洛等人這才落下橋轎,將三尊神像請入其其中。
“呼——”
直到這一步結束。
西古和托格才齊齊的鬆了口氣。
請神、放鬼,皆是大事,容不得半點馬虎。
何況還是斷了千年的山鬼阿瓦。
先前那次占卜,其實就是在詢問它的意見,若是山鬼不願離開,前往馬鹿寨的龍摩爺,縱然做的再多也是枉然。
而今。
入了橋轎。
唯一需要擔心的,便是回去這一路。
從穀外毒瘴散去到現在。
已經過去了差不多半天時間。
其餘十八寨,隻要不是瞎子就能察覺到這邊的變化。
幾百上千年始終封困的蟲穀,無疑是一座巨大的寶庫,對靠山吃山的山民而言,有多大的誘惑力。
西古再清楚不過。
也就是他們此行有更重要的事情來做。
否則,眼下他們早就闖進來搶好東西了。
將克羅鼓、長骨以及卜筮所用之物,儘數交給一個年輕人保存,西古深吸了口氣,這才快步走向廟外。
“四位久等了。”
一臉歉意的朝幾人拱了拱手。
這段時日,他也學了一些基礎的漢人禮儀。
隻不過動作沒那麼流暢罷了。
“秋達客氣。”
陳玉樓趕忙避開半步,不敢受禮,搖搖頭道。
隨即平靜的看向西古。
似乎在等著他的下文。
“達那,我有一事相求,回程之路上可能會引來外族窺探,我們兩個老家夥不中用了,還望四位出手護送。”
西古也不耽誤,抱著拳請求道。
這點小事。
陳玉樓哪會拒絕,當即答應下來。
這段時日不是馬鹿寨收留,彆說喝酒吃肉,想找個容身之地都難。
簡單交代了下。
一行人沒有半點耽誤,沿著來路迅速折返。
鷓鴣哨和老洋人師兄弟負責前方開路。
昆侖以及剩餘幾人殿後。
陳玉樓則是親自掠陣。
在出廟的那一刻。
磅礴神識便已經如漫天雨水般灑落出去。
看似閒庭信步,漫步穿行在密林間,實則身外數十米範圍內,於他而言,就如近在咫尺一般清晰。
鳥宿林梢、蟲藏山隙,不知名的獸類遠遠窺探打量一行人。
還有兩處的絕壁危崖間。
金雕、鷹隼一類的猛禽,於高空俯瞰穀間,似乎隨時都會撲殺而至。
踏入半步金丹境後。
這還是陳玉樓第一次,幾近毫無保留的催動神識。
之前,他更多是借神識融入一雙夜眼。
無論夜幕還是黑霧。
都能輕易洞穿。
但如今神識足以籠罩周圍十丈,散出去的一瞬間,給他的感覺,就像是同時契約了數十頭猛禽,擁有了近百雙眼睛。
除非是隕星墜下。
毫無征兆,速度又快如閃電。
否則……想要傷到他簡直難如登天。
在溪穀內還好。
但一過那條地下陰河,形如漫天雨水的神識中,立刻傳回一道道氣機波動。
或三五人結隊,或十多人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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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行在山林間。
一路采掘山中靈藥,狩獵野物,也有人冒險進入那些坍塌的廢墟,希冀著從斷壁殘垣內尋到遠古時代的寶物。
此刻的陳玉樓。
就如憑虛禦空一般。
將穀內情形儘收眼底。
那些人彼此間敬畏分明,長相倒是相差不多,不過服飾、裝扮卻是各有特色。
如占據了溪穀湖外一座廢墟中的幾人。
雖然數量最少。
隻有寥寥四五人。
但一個個提著骨矛身背大弓,長發用麻繩簡單束在腦後。
赤著的上身被大片的刺青覆蓋,臉上帶著惡鬼麵具,讓他們幾個看上去越發凶神惡煞。
“女真族……”
隻看了一眼。
陳玉樓心裡就有了猜測。
最早行船過江時,他就聽船把頭巴莫提到過,說是滇越之地土人無數,氐羌、三苗等古老部族後裔世代圍繞遮龍山而居。
其中最為神秘者,當屬女真。
遮龍山十九寨,他們占著最為苦寒之處。
原因無他。
自金朝滅國,女真各部要麼退守黑水荒原,要麼打散前往各處隱居。
這一支就是如此。
七百年來,他們始終保持著百十人的規模。
對氐羌、三苗後裔而言,遮龍山地處偏僻苦寒不化,但於女真殘部來說,比起建州、海西、黑水,此處卻無異於天堂。
所以即便山林裡如此寒冷。
他們也隻用一件獸皮遮身禦寒。
而且,山中物資豐饒、水草茂盛。
無論打獵、還是遊牧,幾乎都是如魚得水。
不過,女真部寨很少與外人相通,即便是世代同居的其他寨子也是如此。
本來陳玉樓的打算。
是徑直從中橫穿過去。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區區幾個土人部族,怎麼可能擋得住他。
但西古體內昆侖胎蘇醒後,似乎也能察覺到一些異樣。
“達那,還是從右側繞開吧。”
“……好。”
回頭看了他一眼。
西古那雙深陷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獨屬於老輩人的智慧。
見狀,陳玉樓稍一猶豫,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他很清楚西古的想法。
這一路請山鬼神位回寨,山高路遠,能不起衝突最好全力趕路。
尤其是,死對頭猛臘寨的人始終不見身影。
這無疑是懸在頭頂上的一把刀。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落下。
“道兄,沿湖邊走山崖下繞開。”
回頭看向最前方那隻竹筏上的背影,陳玉樓壓低聲音提醒了一句。
聞言,鷓鴣哨下意識看了眼前方。
從洞口鑽進來的光已經近在咫尺。
有凶險?!
他眉頭微皺,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念頭。
“老洋人,小心點。”
鷓鴣哨不敢多想,自瓶山開始,與陳玉樓連盜兩座大藏,他其實早就有所察覺,陳玉樓似乎有某種未卜先知的本事。
不知是風水之術、還是修行之法。
亦或是如他一族的先知。
天生就擁有這等能力。
不過,既是陳玉樓提醒,他又哪敢分心,當即低聲提醒了師弟一句。
“是,師兄。”
師兄弟兩人撐著竹筏,衝出地下河,大片水域頓時映入眼簾。
往前橫穿,便能抵達岸邊。
但鷓鴣哨卻是將長篙往身後水中一刺,雙臂間巧勁爆發,竹筏在湖上劃過一道半圓,竹筏頭尾瞬間調換過來。
身後馬鹿寨眾人見此。
雙眼忍不住齊齊亮起。
換做平日,他們一定會高聲叫好,但眼下凶險重重,危機四伏,隻能將激動壓下。
順次掌著船舵,跟了上去。
山崖間掛滿了綠蘿古藤,竹筏行走其間,就像是拉起了一層簾帳。
除非有心巡視。
否則一般人根本不會察覺。
至少隔湖相望的那幾個女真土人,就完全沒注意到湖上的異狀。
隻是拎著骨矛,在長滿灌木的廢墟中來回搜尋。
可惜卻一無所獲。
等他們吐著唾沫,罵了幾句土話出來時。
陳玉樓一行人也已經繞過了大湖。
從蛇河支流上岸。
當年截河斷流的古城牆還曆曆在目。
但西古、托格一幫人卻根本無暇於此。
隻是飛快橫穿蟲穀。
一路上最少遇到了三四撥人,一個個渾身殺氣騰騰,顯然是衝著蟲穀寶庫而來。
有陳玉樓神識籠罩,雙方完全沒有打過照麵。
不到半個鐘頭。
他們便重新翻到了山脊上。
“秋達,要不要喚白螺過來。”
烏洛將橋轎暫時換下,接過水壺猛灌了幾口,這才衝西古問道。
“不必……”
西古搖搖頭。
海東青目標太大,反而會暴露他們的行蹤。
另外,這一路走下來,他其實也能隱隱察覺到一些東西。
餘光落在身側那道青衫背影上。
這個姓陳的年輕人,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神秘。
難怪之前在山神廟中,溝通身內地鬼時。
後者罕見的向他警示數次。
有人窺探。
當時他雖然看似平靜,實則已經動了殺心,隻不過……並未往陳玉樓四人身上去想就是,隻以為是其他寨子的巫師鬼婆。
但等他示意烏洛時。
那股無形的窺視感又如退潮般一散而儘。
加上占卜請神容不得耽誤。
這件事也就被他藏在了心底。
出穀的一路上,漸漸感受到了一絲端倪的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達那,麻煩了!”
沒有理會烏洛錯愕的目光。
西古深吸了口氣,朝陳玉樓拱手道。
“言重了。”
迎著他那雙鋪滿無數歲月痕跡的眸子,陳玉樓心頭一動。
他知道,終究還是沒能瞞過這位老人。
不過。
既然西古沒有點破。
陳玉樓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
淡淡笑著答應下來。
然後看了眼開路的鷓鴣哨師兄弟,他們兩個心知肚明,也不耽擱,迅速下山,一頭紮入茫茫雪林當中。
攙扶著西古的烏洛,好幾次想要開口,但最終到了嘴邊的話,還是被他給咽了回去。
因為。
一直到了馬鹿寨外。
始終提防擔心著的巴圖等人,就像是消失了一樣,從頭到尾都沒出現。
這讓他簡直百思不得其解。
早上幾次相遇。
那狼崽子眼睛裡的凶光,已經擺明在告訴他,猛臘寨不會錯失這次機會。
穿過蛇河木橋,進入寨子裡,他心中疑惑已經達到了頂點。
完全想不明白。
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這一步。
“秋達?”
西古伸手拍了下肩膀。
那雙渾濁的眼睛,仿佛能夠洞穿他的內心,隻是搖頭笑了笑。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要多想。”
“你隻要記住……這世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們兩個已經老了,你小子眼界一定不要隻限於遮龍山。”
“往遠處看,往高處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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