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樓眼前不禁一陣恍然。
幾天前,他們在蛇河外初見時。
雙方還是劍拔弩張。
不過,拜了一趟阿公,又在寨子裡住了幾天後。
烏洛對他們徹底放下了戒備。
不僅親自護送。
如今,看他滿是血絲的雙眼,也猜得到他們幾個在蟲穀外估計等了好久。
佤寨漢子性格如此。
對敵人從不手軟,對待朋友卻是掏心掏肺。
“多謝烏洛兄弟。”
“這一趟托阿公庇護,有驚無險,逢凶化吉。”
在暗無天日的地下,連著待了一天兩夜,而今彆後重逢,饒是陳玉樓心中都忍不住生出幾分劫後餘生之感。
“那就好……”
聽到這話,烏洛這才放下心來。
作為狩獵隊員,他們一行人不僅要打獵補給食物,還承擔著護衛寨子的職責。
時間很緊。
但即便如此,他們仍舊每天抽出空餘來到蟲穀。
要知道,這看似簡單,對他們而言卻充滿了凶險。
各個寨子間,都有自己的地界,加上多年以來的深仇舊怨,彼此相互戒備,衝突廝殺都是常有的事。
從馬鹿寨到蟲穀。
一路上需要橫穿差不多兩三個寨子。
除了其中一個,與馬鹿寨關係還算過得去。
剩下兩個那都是不死不休。
一旦被發現,想要脫身絕不容易。
加上遮龍山裡野獸橫行,蟲蟒遍地,一路可謂凶險重重,絲毫不比下鬥來的差。
“西古和托格秋達還好吧?”
陳玉樓剛一開口。
就見對麵的烏洛搖頭笑道。
“放心。”
“他們都很好,就是擔心各位安危,每天都要問上幾次,要知道陳兄弟你們安然無恙,一定會開心。”
聞言。
陳玉樓懸著的心也落回了肚子。
“那就好。”
“煩請帶路,我們現在就回去拜見兩位秋達。”
“好!”
烏洛也不耽誤。
從衣領下拽起一根骨笛,放到嘴邊用力一吹,刹那間,山巔崖壁的一株古樹上,一頭黑影迅速破空而來。
它速度快若閃電。
隻眨眼間。
便出現在了眾人頭頂。
陳玉樓抬頭望去,隻見那赫然是一隻白頭褐羽,有暗色橫斑的猛禽。
翼展足有一兩米多長。
雙眼淩厲,身形矯捷,隻是在頭頂盤旋,一身凶氣便已經撲麵而來。
“海東青?”
以心神壓住躍躍欲試的怒晴雞。
示意它不準亂來後。
陳玉樓這才低聲喃喃了一聲。
海東青又叫矛隼,是罕見的凶禽,絕對的空中霸主,一雙鉤爪鋒利如刀,食譜從野羊到鳥雀,幾乎沒有天敵。
不過。
之前在寨子裡,卻並未見過。
這還是頭一次。
“白螺!”
似乎察覺到了眾人的好奇,烏洛放下骨笛,指著頭頂的海東青笑著解釋道。
“是我們佤寨的守護神鳥。”
“隻在雪峰之上生活,平日並不會進寨。”
他話音才落。
跟在身後的一個年輕漢子,又補充了一句。
“白螺生性高傲,也隻有烏洛才能呼喚它。”
“這等神鳥,烏洛兄弟果然不是常人。”
聞言,陳玉樓忍不住讚歎道。
草原上自古就有熬鷹的說法。
不過其中也有三六九等,海東青是公認最難馴服的猛禽。
烏洛年紀輕輕,就能擔任狩獵隊隊長之職。
除了身手強悍之外,果然還有一般人不具備的本事。
“哪有,彆聽他亂說。”
烏洛撓了撓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說話間。
他也不耽誤,朝空中那頭海東青發出幾個簡單卻異常陌生的字節音調。
好像在與它交流。
很快,那海東青便再度衝天而起。
“白螺能為我們帶路。”
“等下隻要跟著它,就一定不會有危險。”
烏洛輕聲解釋著。
但陳玉樓心神卻是一下恍惚。
當日為了破開蟲穀內的風水大陣,強行製造了一場天崩。
不過,因為找不到熱氣球,隻能用孔明燈替代。
眼下看到那頭海東青,他卻是忽然有了另外一個念頭。
以馭獸術契約一群禽鳥。
驅使將炸藥精準搬運到蟲穀之上。
再一齊點火。
似乎比孔明燈更好掌控。
燈火畢竟是死物,而且對風向氣候要求太高。
至於怒晴雞,攜帶的火藥太過有限,從一開始陳玉樓就沒考慮過它。
但眼下見到那頭海東青。
念頭卻是如同野火一般,根本抑製不住。
“唳——”
不多時。
一道清脆的鳥鳴聲從遠處傳來。
陳玉樓順勢收起心思,抬頭望去,那頭海東青站在參天古樹上,似乎在招呼他們。
“走!”
烏洛吹了聲口哨。
提著弓弩,快步衝上身前的山脊。
“都跟緊了。”
見此情形,陳玉樓也不敢耽誤,一揮手,示意卸嶺群盜跟上。
雖然,以他們隨身攜帶的裝備完全不懼那些土人部族寨子。
但一旦起了衝突。
到時候造成血債。
隻會更加激重馬鹿寨和周圍寨子的仇恨。
從此地佤寨,千年以來信守著與阿公守國門的誓言就能看出,那些土人恐怕也都極為偏激。
他們就像是山間雜草。
風吹不散、火燒不儘,但凡留下了一道血脈,一定會世世代代複仇。
他們到時候拍拍屁股走了。
卻要留下馬鹿寨二百多男女老少,日日遭受血債報複。
這顯然不行。
不過。
之前在寨子裡住的幾天。
陳玉樓讓人傳授給了他們耕種之法,又留下了良種。
照這個勢頭下去,最多幾年,馬鹿寨實力就會一日千裡,超過周圍數寨,比起一味殺戮,效果要好的多。
有海東青在頭頂指路。
一行人速度極快。
雪林裡隨處可見的溪流以及小河。
水聲潺潺。
各種難見的鳥獸。
甚至不時還能看到被捕殺,吃剩下的野獸骸骨。
至於蛇蟲更是隨處可見。
好在,他們之前吞服的草古,有著強烈的味道,能夠驅散那些毒物。
前後大概半個多小時。
順著蛇河一路蜿蜒而下。
無儘的叢林中,終於出現了那座熟悉的寨子。
“烏洛回來了。”
“……還有陳兄弟他們。”
“快,快回去通知兩位秋達。”
遠遠的,留在寨子外的狩獵隊便發現了浩浩蕩蕩一行人。
一個個目露驚喜。
其中一個回去報信。
其餘人則是從樹房中鑽出來,在河上搭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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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洛!”
都是幾張熟悉的麵孔。
一行人飛快地穿過橋梁,與領頭的烏洛彙合。
“通知西古秋達沒有?”
“去了……”
聽到這話,烏洛這才放下心來。
回頭看了眼頭頂,一雙眼睛仿佛能夠洞穿重重樹冠,看到在寨子上空盤旋的白螺。
取出骨笛。
輕輕吹了幾下。
刹那間,陳玉樓便感應到那頭猛禽衝天而起,氣息很快便消失無蹤。
而一行人說話的間隙裡。
寨子裡又有幾人趕來。
領頭的不是西古和托格還會是誰?
陳玉樓哪好讓他們兩個老人家親自出寨,招呼了聲鷓鴣哨,兩人越眾而出,與烏洛一起,迅速迎了上去。
“回來了就好。”
“一路沒事吧?”
看著兩人風塵仆仆,眼神中難掩倦意,西古不禁鬆了口氣。
上次放鬼占卜。
雖然行的是中簽。
但這幾天,他一直寢食難安,就擔心他們遭遇不測。
畢竟,蟲穀可是連大鬼都無法庇護的禁地。
馬鹿寨世世代代生活在遮龍山外,足跡幾乎遍布了林子的每一寸,但唯獨蟲穀除外。
“讓兩位擔心了。”
感受著他語氣裡的真切,陳玉樓抱了抱拳,認真道。
說實話。
遠隔幾千裡之外。
兩個不同部族。
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能夠如此關心,視為家人。
讓見慣了人心難測,江湖黑暗的陳玉樓和鷓鴣哨,都忍不住心生感慨。
隻是一句承諾。
便延續了一千多年。
這世上幾個人能夠做到?
“沒事就好。”
“我知道你們漢人有句老話,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隻要人還在,就什麼都不怕了。”
西古已經六七十歲高齡。
說起漢話來,也是磕磕絆絆。
但一字一句卻都說的極為認真。
“是,多謝兩位秋達牽掛。”
說到這,陳玉樓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回頭看了眼身後眾人中的花靈,衝她招了招手。
花靈一下便明白過來。
背著裝滿草藥的竹簍,快步跟了上來。
“這是?”
見此情形,西古和托格不禁相視一眼,神色間滿是錯愕。
“西古秋達,你看,這是否就是您你要找的草藥?”
陳玉樓並未急著回答。
隻是將花靈交給自己的草藥遞了過去。
“這……不死草!”
看到那三株長相奇異,氣息古怪的草藥的一瞬間。
西古雙眼一下瞪大。
身為馬鹿寨的魔巴,他不但身負占卜、念經、放鬼,還兼行草醫,以及文字文化傳承。
寨子裡有人生病,都是送到他那裡治療。
陳玉樓之前去過他在龍摩爺的住處。
除了滿地雞骨外。
還有形形色色的草藥。
他的身份,和苗寨的草鬼婆或者蠱師,其實極為相似。
若是草藥難救。
那就隻能請下大鬼,借助於鬼神之力。
而在佤寨古老相傳中,遮龍山中生長著一種能夠起死回生的寶藥,即便人已經死去多時,吞下它也能複生。
隻不過。
即便是西古,也不曾見過。
隻在寨子傳下的草圖上見過它的樣子。
而且,當日說起此事,其實也是臨時起意,多少年來,也無人入過蟲穀,能夠找到不死草,誰也不敢保證。
“不死草?!”
見老夥計一臉震撼,失態至此的樣子。
托格哪裡還會不明白。
眼前那幾株怪異的草藥究竟是什麼?
“是它。”
“絕對是它。”
“和草圖上記載的一模一樣。”
西古深吸了幾口氣,好不容易才壓下心緒,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去,小心翼翼的在不死草上輕輕拂過。
“十七葉,葉上生吉紋……”
佤寨占卜,看紋飾走向判斷凶吉。
此刻,那一枚枚翠綠如玉的葉片上,一道道筆直的細紋橫列而向。
看到這一幕,他心中也愈發確定。
它們就是古老傳聞中的不死草。
“真是。”
聽到老夥計如此確定。
托格也忍不住雙眼泛紅。
馬鹿寨人丁本就稀少,尤其是狩獵隊的年輕人,每折損一個都無法彌補。
而今,有了它,至少還有一線機會。
“西古秋達,這不死草氣息似乎有些……”
兩人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
陳玉樓也順勢將心中疑惑問了出來。
“奇怪是吧?”
西古罕見的打趣了一句。
雖然略顯尷尬,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當日初見時,陳玉樓就察覺出來,不死草上的氣息,與當日梅吉大鬼幾乎如出一轍。
這點實在無法解釋。
“在佤寨的古老傳聞中,蟲穀中曾經也有另外一位大鬼存在,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它忽然失去了蹤跡,連梅吉大鬼都無法感應到。”
“而不死草,據說就是它親手種下。”
“所以,才會有大鬼的氣息。”
西古壓低聲音。
佤寨人對大鬼有著無比的信仰。
一旦讓那些年輕後身知道這些事情,他們或許難以接受。
不過。
聽完西古這番話。
陳玉樓卻是一下陷入沉吟。
蟲穀大鬼?
是被夷人奉為山神的山魈,還是異底洞中的不死蟲,亦或者……三具妖棺中空空蕩蕩的鬼棺中那一位?
以佤寨的鬼神信仰。
世間都是由大鬼創造。
蟲穀中有鬼神存在,並不出乎意料,但他這個說法,實在有些讓人難以揣摩。
正猶豫間。
手握著不死草的西古,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忽然抬頭看向後方人群之中。
一雙渾濁的眼睛裡,有遲疑、錯愕,也有激動、不敢置信。
情緒複雜難言。
察覺到他的異樣,陳玉樓下意識順著他所看的方向望去。
不是昆侖,也不是紅姑娘以及老洋人。
“袁洪?”
猶豫片刻。
他視線最終鎖定了一道身影。
赫然就是背著皮囊,帶著草帽遮掩模樣的袁洪。
此刻的它,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時看一眼四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真是山魈?”
陳玉樓眉頭一皺。
山魈明明是妖物,而大鬼無形無質,顯然不是一個存在。
不過……
夷人祭拜山神,又和香火成神的路子相似。
山魈雖是山中生靈。
但廟中石像浸染香火,說是鬼神,似乎也並沒有錯。
稍稍的失神間。
西古似乎終於反應過來。
一雙渾濁的眼睛裡,此刻精光閃爍,直直的盯著陳玉樓,強忍著情緒,但緊張忐忑卻是根本遮掩不住。
“達那,你們在蟲穀中……是否見過大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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