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哨曾去過東海之濱,尋找東蒙之墟。
因當年赤眉軍為禍,茂陵所藏玉珠不見蹤跡,他翻遍古書史籍,才發現赤眉軍出長安後,分出了兩支。
一支南下洛寧,另外一支則是遠走東海。
也就是傳說中的東蒙之墟。
試圖前往海外仙山。
他在東海沿岸找了數年。
雖然不曾發現雮塵珠的痕跡,但卻見識到了無數光怪陸離,常人難以想象的深海事物。
深海鮫珠、泣珠人魚、雙頭巨龜、大如古船的鯨鼇、長有八爪的墨魚以及以打撈沉船青頭的撈寶人。
以及古老相傳的海外仙山。
蓬萊、方丈、瀛洲島。
數年行走,鷓鴣哨眼界大開。
也正是因為那段經曆,所以,此刻看到火光映照出來那張長滿鱗片,一口利齒的怪臉時,他才能一口道破。
“不錯。”
對他能夠認出。
陳玉樓並不意外。
隻是語氣微沉的點了點頭。
兩人說話間,似是被風燈中的光火牽引,那鮫人張開的口中,忽然嘩的一下,憑空燃起一縷火焰。
色澤青藍泛綠。
明明是火。
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幽深寒意。
嘩啦啦——
隨著一道火焰亮起。
石門兩側的黑暗中,一盞又一盞,猶如豆苗般的鬼火緩緩燃起。
一共六盞燈。
借著風燈看去。
石壁內嵌著一排銅柱,那些半人半魚的黑鱗鮫人,被鐵鏈穿過琵琶骨鎖住,半跪在地上,目光空洞無神。
一個個張大嘴巴,鋒利如鋸的獠牙後,隱隱能看到一根石樣的燈芯,種在腹內,藏在舌後。
陰森的鬼火,就在它們口中燒著。
看到這一幕。
即便陳玉樓早有預料,但還是忍不住心頭一寒。
早在秦漢時代,就有人深入海底,專門捕殺鮫人,宰殺陰乾後,取其油脂製作燈燭,一滴便能燃上十天半月。
號稱長明燈。
一盞價值金珠三千。
非帝王貴胄,一般人家根本用不起。
同時,因為這種特性,不到千年時間,海外鮫人幾乎被捕殺一空。
隻是……
即便是用來做萬年燭、長明燈,也多是取脂融為燈油。
但此處竟是直接用鮫人身軀為盞。
雖然隻要屍身不化,燈火也能終明,隻是,誰又會如獻王一般?
還是一心求仙!
吐了口濁氣,陳玉樓收起心思,反手拔出骨刀,用刀背輕輕觸了下鮫屍,頓時間,一陣金石相撞的聲音響起。
千百年過去。
六具鮫屍毫無腐化的跡象。
要不是屍體上並未水銀斑,他都要懷疑是不是被水銀浸過。
這些鮫人有男有女,上半身有著明顯的人類特征,但從腰腹往下,便是長長的魚鰭,渾身被黑色鱗片覆蓋。
就像是裹著一層魚鱗甲。
在燈火下折射出一抹詭異的光。
自秦漢過後。
鮫人似乎已經絕跡。
但沒記錯的話,南海歸墟,深海之中,仍舊有一群鮫人生存。
作為海中惡鬼。
黑鱗鮫人凶殘無比,縱然是龍王鯨,一旦闖入珊瑚洞地界,也會被圍殺至死,血肉被蠶食一空,隻剩下一具骸骨。
而它們唯一的弱點。
便是月蝕胎兒。
要是前往歸墟之地的話,倒是可以嘗試捕捉幾頭,疍民還需要透海陣,它們卻是天生的水下妖鬼。
“不對,陳兄,長明燈又叫往生燭,是為亡魂指路,返回陽間重活一世所用,這裡六盞燈……卻隻有三具棺槨。”
陳玉樓還在打量那些鮫人。
腦子裡胡思亂想著,耳邊忽然傳來一道疑惑。
鷓鴣哨提著風燈,四下看過,甚至槅門後方也沒放過,但此處除了那三具妖棺,再不見其他屍體。
這個數字明顯對應不上。
即便算上獻王合葬,也就五具。
還是不對!
“六盞燈?”
回過神來的陳玉樓,指了指棺槨深處,雙眸如冰冷笑道。
“什麼?”
聽出他語氣裡的不對。
鷓鴣哨似乎想到了什麼,猛地轉過身去,這才發現……三具毫無章法,格局混亂的棺陣後方,竟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冒出了三盞鬼火。
加上身前這六盞。
那就是九道。
也就意味著玄宮內,最少葬了九副屍骸。
這怎麼可能?
想到這,鷓鴣哨心神瞬間沉到了穀底,六具屍體就已經超乎了他的預料之外,一座玄宮又豈有葬九屍的道理。
要知道臥榻之側還不容他人酣睡。
更何況是墓室?
三具妖棺,葬的三獄影骨,勉強還能說得過去。
但其他屍體呢?
這一刻,饒是他見多識廣,眼界過人,也不禁陷入迷茫。
往生燭是古製,應該不會錯。
所以,就隻有一種可能,獻王行徑確實異於常人。
“道兄,看看去?”
沒再理會那六具鮫屍,陳玉樓信步穿過墓室。
僅僅是影骨墓室,便如此詭異複雜,可想而知,天門地戶、蝦尾蟹身又該何等驚人。
“好。”
鷓鴣哨這會也不敢多想。
尤其是那六具鮫屍,空洞無神的眼珠,就那麼直勾勾的盯著。
總有種在暗中窺視之感。
讓人不寒而栗。
快步跟上,那具銅棺洞開,空氣裡還彌漫著一股凝而不散的腐味,至於一旁,鷓鴣哨下意識提燈掃去。
隻一眼。
他就有些走不動了。
看形製,頭一口是木棺,有棺無槨。
按照周製葬經。
天子五棺兩槨,一重棺為椑,蒙以兕皮,二重棺為地也,以椴木打造,三重棺稱屬,四重為小棺,五重為大棺,外套兩槨。
諸侯四棺一槨,大夫二棺一槨,士一棺一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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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身貧民下葬隻有棺材。
所以先前遠遠看了一眼,他便沒有多想。
畢竟,三具妖棺,青銅、絞石,一個比一個驚人,這口木棺是最不顯眼的一具。
但此刻,隔著一層風燈皮紙,火光搖曳中,他分明看到積落的灰塵下,棺木猶如焦炭,木質更是細密鋼韌。
仿佛是在大火中燒過一遍。
“窨子棺!”
鷓鴣哨一下就認了出來。
這種木料,分明就是傳說中的窨子木。
據說隻有在陽光照不到的永夜之地,窨子木方能生長,幾十上百年才能增加一圈年輪,想要長成參天大樹,沒有幾千甚至幾萬年都不可能。
加上窨子木能夠隔絕蟲鼠,不受水氣侵蝕。
所以自古以來就受到帝王家推崇。
隻是……
這種木料極其稀少。
彆說製成棺槨,就是打造一塊木印都難如登天。
無奈之下,隻能選擇金絲楠木。
金絲楠木尚且有一克一兩金的說法。
窨子木就是無價之寶。
至少鷓鴣哨倒鬥這麼久以來,也隻聞其名,卻從未見過真物件。
此刻的他,哪還顧不上鬼火燈盞,小心擦去棺身上厚厚一層積塵。
刹那間,一道黑金光芒浮動。
焦炭木紋下,一圈圈的年輪清晰可見。
鷓鴣哨特地數了下,足足一百三十六圈,也就是說打造這口窨子棺的木料,至少有了幾千上萬年。
最為驚人的是。
窨子棺渾然一體,完全不見邊角木料,取得是最中間一截書信雕刻而成。
老話說,窨木斷檭八寸板。
沒有上萬年,絕對長不到這個程度。
他甚至都無法想象,得是什麼樣的人,才能葬入萬年窨子棺。
還有一點。
獻王既然將它擱於此處。
必然清楚窨子棺的價值之高。
他竟然沒有鳩占鵲巢。
從這一路看下來,獻王此人可不是什麼道德君子,為了修建天宮大墓,殺人盈野,血流成河,為他陪葬之人何止萬計?
這麼想的話。
那就隻有一種可能。
他為自己準備的棺槨更勝窨子棺。
隻是……
鷓鴣哨實在想不到,這世上哪裡還有比窨木更好的材料。
難不成獻王真的乘龍登天飛升成仙,此處玄宮,不過是他的衣冠塚?
所以他才能連窨子棺都不屑一顧。
“窨木,確實是好東西。”
就在他怔怔失神間。
從另一側絞石棺外繞過來的陳玉樓,目光落在那一道道形如黑金的木紋上,忍不住感慨道。
“陳兄也認出來了。”
鷓鴣哨深吸了口氣,一張臉上仍舊難掩驚歎。
這世間神物靈木,浩瀚如海,但即便如他,一輩子都在天下行走,也難以窺見萬分之一。
“窨沉棺、青銅槨,八字不硬勿靠近。”
“摸金派這幾句口訣,陳某還是有所耳聞。”
陳玉樓笑了笑。
不過,心裡頭卻是浮現出另外一個念頭。
獻王墓中說起天地靈物,自然非那株萬年太歲不可,其二,則是後山那株將要成精的肉蓕,兩者皆是汲天地靈氣而生。
早在打算來遮龍山前。
他便想過,以兩株大藥修行青木功。
這口窨子棺倒是從未動過念頭。
但萬年草木,其中蘊藏的靈氣之盛,根本無法用文字衡量。
下意識的。
陳玉樓伸出手,輕輕按在了棺身之上。
掌心中青芒浮動。
悄然催動青木功,神識沿著窨木閃電般遊走了一遍。
“可惜……”
不多時。
他便收回了手,拍了下散去沾染的灰塵,目光裡閃過一絲可惜。
萬年窨木確實難得一見。
隻可惜,它被人砍伐製成棺木的時間實在太久,又在暗無天日的玄宮橫放,靈氣無形中被消磨了無數。
“以窨木為棺,這具影骨,不知又該是何等妖屍。”
鷓鴣哨並未察覺到異樣。
隻是盯著窨子棺,目光閃爍道。
“誰知道呢,或許是具空棺……”
陳玉樓聳了聳肩,意味深長的笑道。
青銅棺葬妖,窨子棺葬鬼,絞石棺中則是葬了一頭幽冥石精。
鬼,無形無質,常人難見。
他說可能是具空棺,其實也不算亂說。
“空棺?!”
鷓鴣哨挑了挑眉,明顯有些不敢相信。
不過。
陳玉樓去沒有多加解釋的意思。
提著風燈,指了指不遠外那三道鬼火。
不知道為何。
比起身後那六盞鮫屍長生燈。
那三道光火,明暗起伏,像是有人躲在暗夜中不時吹上一口冷氣。
讓它看上去更為陰森駭然。
見狀,鷓鴣哨立刻明悟,再不耽誤,反手按著鏡傘龍骨,徑直繞過窨子棺。
兩人一左一右迅速靠攏過去。
此刻的墓室內,已經沒了妖屍劃過銅棺的聲音,但也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除了兩人輕微的腳步聲外。
就隻有風燈劃過霧氣,帶起的破風聲。
不多時。
在左右兩盞風燈的火光中。
一道道銅鏽綠光浮現,那是三根……不對,是四根銅柱一字排開。
最中間一根,足有數人高,形狀詭異,形如一座牛頭。
鷓鴣哨揣測不透,目光下意識移向來剩下三根銅柱。
本以為又是三具鮫屍。
但隨著那三盞鬼火變亮的一刹那,他瞳孔卻是猛地一縮。
三張低頭閉目,神色祥和,仿佛隻是睡著的幼童臉龐,在光暈中一一浮現。
“人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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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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