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如墨,漫天飛雪似傾頹的鵝羽,裹挾著摧枯拉朽之勢,仿佛要將這人間萬象儘數吞沒於蒼茫之中。
侯府大門前,眾家丁手持竹帚奮力揮掃,雪沫飛濺間,硬是在不斷飄落的雪花中辟出一塊空地。
忽聽得一陣吱嘎作響,六七輛馬車碾碎瓊瑤,破雪而來。待馬車停穩,當先跳下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他抬頭望天,猛啐一口,咒罵道:“呸,這鬼天氣,險些凍成冰溜子。”
隨即扭頭瞧見幾個家丁拄著掃帚發愣,低喝道:“愣著作甚?速去稟告侯爺,就說青州來送年貨了。”
那些家丁被吼得魂飛魄散,為首的管事一個踉蹌,連滾帶爬地衝入府中報信。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見謝景元的心腹小廝趙祿提著衣擺一路小跑而出。
待行至近前,趙祿先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才堆起滿臉笑容:“哎喲我的謝三爺,您可算到了!侯爺這幾日天天念叨,說青州的年貨該到了。隻是不巧”
他壓低聲音,湊近道:“侯爺此刻正在處理要事,三爺隨小的先到客院歇息。這冰天雪地的,您這一路可遭罪了吧?”
謝老三跟著趙祿穿過幾重垂花門來到客院,可茶水都喝了三壺,卻仍不見謝景元的蹤影。
他猛地站起身,不住地在房內來回踱步,這些年來往侯府送年貨,哪次不是前腳剛到,後腳謝景元就親自迎出來?今日這般冷落,莫不是另攀上了高枝兒,瞧不上他們這些無權無勢的族人?
那廂,書房暖閣內,鎏金狻猊爐吐著沉水香的青煙,銀絲炭火烘得滿室如春。
謝景元一襲天青色素緞直裰,端坐如鬆,他的指間拈著一枚黑玉棋子,凝而不落。
對麵姝華大長公主斜倚著金線蟒引枕,漫不經心地把玩兒著一顆白玉棋子,眼波似蜜似刃,膠著在謝景元那雙如墨的眸子上。忽見她素手如電,倏地扣住了謝景元執棋的手腕。
謝景元倒抽一口冷氣,那日被冷霜那賤婢生生擰脫臼的腕骨雖已接回,卻仍隱隱作痛。他眼眸微垂,腕骨一旋,便迅速抽回了手。
姝華大長公主驟然直起身來,狠狠將手中棋子擲入棋盒,麵上染了幾分薄怒:“謝景元,你三番五次推拒本宮的好意,莫非心中還惦記著薑慕雪?既然如此,今日又何必遞帖子請本宮過府?”
謝景元心頭猛然一凜,這才驚覺自己竟犯了天大的忌諱。他體內絕子毒未解,每日仍需按無望公子的方子服藥,又無法同房。不料他越是推拒,反倒越是激起了姝華大長公主的獵豔之心。隻是不曾想這欲擒故縱的把戲玩過了頭,竟真惹惱了這位金枝玉葉。
他臉色微白,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忽地撩袍跪地,天青色衣擺鋪開如蓮:“殿下明鑒,微臣與薑氏早已恩斷義絕,微臣心中唯有殿下”
姝華大長公主眼尾微微揚起,但聲音依然透著冷冽:“若真如你所言,那日你為何在府門前跪求薑慕雪留下?方才本宮碰你一下,你又為何避如蛇蠍?”
謝景元喉結滾動,沉默了一瞬,才啞聲道:“殿下明鑒,微臣那日實屬無奈之舉,薑大將軍權傾朝野,微臣卻渺如塵埃,為了保全謝氏全族性命,微臣不得不跪”
“至於殿下——”他忽地仰頭,眼中似有淚光浮動:“殿下於微臣,皎若雲間月,潔似雪中蓮,微臣不敢折辱殿下”
姝華大長公主眼中泛起瀲灩水光,她忽地傾身上前,整個人如倦鳥歸林般倚進謝景元懷中,聲音軟得似三春柳絮:“謝郎,知你心中有本宮,也不枉本宮近日所費的那番心思。你娶本宮可好?有本宮在,薑府不足為懼。”
謝景元眸色驟然一深,雙臂猛然收緊,將姝華大長公主牢牢鎖在懷中,悶聲道:“微臣遵命。”
暖閣內的兩人你儂我儂,躲在後窗盯梢的謝清漓卻是胃裡一陣翻湧,險些嘔出聲來,此情此景,與當初謝景元與秦碧彤私會的辣眼睛場景,何其相似!
暖閣外的回廊下,趙祿像隻困獸般來回踱步,他不敢打擾侯爺與大長公主,但客院那邊,謝老三怕是已經等瘋了。
猶豫良久,趙祿再也拖不下去,便把心一橫,輕輕敲了敲房門:“侯爺恕罪,前院前院有要緊的事等您處理”
謝景元背脊陡然繃緊,他心知必是謝老三到了,便用儘渾身解數,溫聲軟語哄著姝華大長公主。
姝華大長公主今日得了謝景元的準話,心中已是滿足,便慵懶地伸展腰肢,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狐裘,戴上兜帽,施施然出了房門。
待目送姝華大長公主的鸞駕遠去,謝景元方才回轉,步履匆匆趕到客房。
謝景元姍姍來遲,謝老三是個急脾氣,見他進門便陰陽怪氣道:“侯爺如今可真是日理萬機,倒叫我這升鬥小民好等。莫不是府上的門檻太高,絆住了侯爺的腳?”
謝景元眸色微沉,心中滿是不快。這謝老三越發不知分寸了,若非他當年鋌而走險,怎會有今日謝氏一族的繁榮富足,更遑論謝老三如今的地位?
但他的麵上卻浮起三分笑意,溫聲道:“三弟說笑了,為兄今日確有要緊事,倒叫三弟久等了,實在是罪過。”
謝老三並非計較之人,見謝景元一本正經地道歉,尷尬地撓了撓頭道:“不怪,不怪。”
想起正事,謝老三神色一斂,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壓低嗓門道:“大哥,今年侯府分到這個數。裝貨的馬車已從角門進來,大哥快些命人卸貨,這幾日雪道難行,我等還得趕在年節前返回青州。”
三萬兩!
謝景元心頭湧起一陣狂喜,那日被薑府大夫人割肉的痛苦霎時間消散無蹤。他抬手拍了拍謝老三的肩膀,溫聲道:“三弟,縱有天大的急事,也需吃上一頓熱飯再走,否則為兄良心難安。你且稍待片刻,為兄這就去安排,今日定要同三弟痛飲一場。”
謝景元疾步跨出門檻,低聲吩咐趙祿:“去將青州馬車上那些‘年貨’,統統搬進書房。你們幾個親自看守,斷不能出現半分閃失”趙祿連忙躬身退下。
謝景元又吩咐管事準備席麵,才整了整衣襟,緩步踱回房內。
謝老三一見謝景元進門,猛地一拍大腿,扯著嗓子道:“哎呀大哥!差點忘了問你,這幾日你可曾見過謝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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