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屁孩毫無顧忌忘乎所以的叫囂著僭越之言後。
嚴紹庭幾乎是彈腿便逃。
這孩子還是作業太少了,真要是被傳揚出去,天知道會引來什麼誹議。
思來想去。
嚴紹庭覺得還是要多多列出課業,消磨這小子的精力為好。
隨後他便去了一趟內閣。
如今雖然他在內閣中的位次尚未明確,但到底是皇極殿大學士,加之如今朝廷出了這麼大的變故,許多事情都需要加急操辦。
更何況南邊殺的人已經夠多了,也確實到了要止戈用政的時候了。
殺人隻能解一時之難,卻不能解萬世之困。
而殺人也不過是推行新政的必要手段之一而已,接下來南直隸和浙江才是真正進入到深化革新的深水區。
方方麵麵都需要推進,各府縣的官缺需要選拔可用之才擔任。
事情很多。
嚴紹庭倒也沒有在這些事情上表現出獨攬大權的跡象,不論是高拱還是張居正,甚至是高儀,都在推舉官員走馬上任江浙兩地。
倒是隨著顧寰南下江南的那八萬京營官兵,嚴紹庭卻隻調回了一半,也就是四萬人,用於穩固京畿衛戍需要。餘下的四萬京營官兵則是直接開進了南京城,按照計劃是要由胡宗憲、顧寰等人整頓南京衛所兵馬。
至於京中這一次被嚴紹庭汰撤上百名官員,雖然引來了不少人的議論,可上至皇帝,下至中樞內閣,意見到底是統一的。
除非他們敢上疏彈劾內閣全體成員。
嚴紹庭手掌京畿兵馬大權,得皇帝寵信委以軍國重任,又有內閣齊心協力,朝中的議論到底還是弱了幾分。
餘下的日子。
京師倒是逐步平靜了下來。
各部司衙門也漸漸按部就班的開始將精力放在處置各項政務上。
京中百姓生活倒是因為近來京畿兵馬調動頻繁,平日裡那些個偷偷摸摸的盜匪少了許多,而變得安穩了許多。
京師內外無虞,自然會導向京師社會環境的熱鬨。
一時間京城內外商賈無數,貨物充盈。
這日。
朝中休沐。
嚴紹庭隻遣人送了一份作業入宮,叫小皇帝今日完成,便待在家中,哪裡也不準備去。
如今雖然已是初秋,卻已經有些冷了。
院中茶室。
嚴紹庭動作緩慢的衝泡好了一壺茶,分入兩隻白瓷茶盞中。
茶氣升騰,香味幽明。
坐在對麵,如今已經高壽九十有二的當朝太師,嘉靖一朝鼎鼎有名權掌中樞的嚴嵩,氣色紅潤飽滿,臉上帶著笑意伸手拿起一隻茶盞。
鼻間輕嗅茶氣。
嚴嵩輕聲開口:“這幾年你茶道倒是頗有長進,不似過去那般茶氣裡帶著躁氣了。”
說罷。
他才淺嘗輒止的飲了一小口。
也不飲下,而是繞齒三回,緩緩含入腹中。
隨後再低頭看向茶盞之中。
進而方才一飲而儘。
放下茶盞,也不放置在茶台上。
嚴嵩又說道:“今歲徽州府的雲霧新茶。”
嚴紹庭點點頭,麵帶笑容:“還是祖父得嘗茶道,這徽州雲霧雖不算有名,也不宜反複,卻也彆有一番滋味。還是徽州衛的指揮使送到海府,由海老夫人轉贈過來的。”
嚴嵩眉頭一挑:“是當年海瑞奪兵印的那個指揮使?”
如今算起來這都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
那時候嚴家用海瑞去南邊和徐階鬥法,海瑞自蘇鬆轉到徽州府查人丁絲絹一案,因有民變,海瑞闖營奪了徽州衛指揮使的兵印調集兵馬,鎮壓民變。
這都有快十年的光景了。
嚴紹庭笑著回應說:“當年雖然這件事沒鬨大,但那個指揮使這些年也一直不得升任,倒是這兩年想起來海瑞,似是想通過海瑞當年那奪印的關係,走一走南京兵部的路子。”
嚴嵩臉上帶著一眼識之的神色:“當年奪印,若那指揮使當真不允,海瑞一個人如何能搶了去?還不是人家心中也不願徽州民變,說起來也不該由那指揮使擔下這個責任。”
嚴紹庭立馬說道:“所以孫兒便代海瑞應下了這件事,調那人去南京當差的旨意昨日已經下了。”
“看顧南京?”
嚴嵩立馬說了一句,而後微微皺眉沉吟片刻:“這一次是要節製福建與兩廣,還是要西進江西、湖廣?”
現如今。
已經九旬高齡的嚴嵩,隻覺得日子越來越好過。
如今他以太師之榮閒賦在家,而嚴家又子孫滿堂,兒孫高官厚祿。
又有什麼不能滿足的?
遙想當年,嚴家雖然瞧著是風光無限,可那時候也已經到了風雨飄搖之際。
如今就算朝堂之上再起驚天風波,嚴家也能自保無虞。
這份底氣,讓嚴嵩隻想能再多活幾年,多看看嚴家和大明的興旺。
可閒賦在家卻也不代表老嚴頭就失了觀望朝政的本事。
嚴紹庭今日這般提及,他自然立即就能明白過來,這是自家好大孫意有所指了。
嚴紹庭含笑點頭:“確實是要有新動作。南直隸和浙江的事情處理完畢,已經可保朝廷財稅無憂。朝廷現在手握兵馬,又有東南這塊財稅重地在手,接下來做其他事想來隻會越發順風順水。用這個徽州衛指揮使,也不過是用他的感恩。畢竟南京那邊靖難前的功勳已經不可信,倒不如咱們的人坐鎮看顧。到時候也好讓胡宗憲和顧寰他們騰挪地方,處置彆處。”
嚴嵩沉吟了起來,不時點點頭。
嚴紹庭也不急。
甭管老爺子過去如何,政治本就不講對錯,現在嚴家就是妥妥的大明忠臣世家。
這幾年書院在天下的影響力愈發的大了。
老爺子其實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不過。
原本就身子不好的王畿老夫子,前幾年到底還是病逝了,即便是李時珍出手也藥石難醫。
餘下的聶豹老夫子和錢德洪老夫子,也被嚴紹庭剝離了大多數的教學任務,如今就住在書院裡精心調養。
回想這幾年走過的路。
嚴紹庭不由生出幾分唏噓。
而嚴嵩這時候也已經琢磨透徹,開口道:“不論是湖廣、兩廣,還是江西、福建,因距京數千裡,都需要好生治理。河南、山東、河北臨近京師,倒是可以慢慢來。山西、陝西、遼東則要配合清軍來做。所以……海瑞?”
嚴紹庭也沒有保留,一五一十的回道:“胡宗憲和顧寰坐鎮南方,孫兒和內閣坐鎮中樞,海瑞今年預備著升都察院左都禦史責成山西、陝西、遼東清軍事,閣中最近一直在議論這些事情,近日便會有旨意下。”
見大孫子事事都安排好了。
嚴嵩也鬆了一口氣,卻又莫名問道:“皇帝那邊?”
嚴紹庭立馬麵露無奈,哭笑不得的搖頭道:“皇上還是有些年少,有時說話不打思量。課業還是得要加一加,隻是孫兒會預備著讓他慢慢接觸更多的政事,等過上幾年慢慢讓他過問朝政,大約二十來歲便可以將朝政儘數放手交給他去辦了。”
嚴嵩點了點頭,細想一二:“等到那時候你也年近四十了,雖說依著我們當年的年齡,正是秉國當政的時候。但對你卻又非如此,到時候便回書院,好生治學。”
說罷。
嚴嵩眼裡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憂傷:“十年光景,也不知爺爺能否再看顧著你們十年。”
嚴紹庭趕忙為老爺子添了一杯茶,笑著安撫道:“國朝也不是沒有百多歲的壽星,等十年後無憂他們也該是成家立業了,孫兒還等著您老到時候能五世同堂,兒孫們喊您老祖宗呢。”
似乎是五世同堂的字眼刺激到了嚴嵩。
老爺子臉上滿是笑容。
“且不說五世同堂,便是老夫的孫兒親手打造出來的大明,老頭子也要親眼瞧上一瞧!”
……
“都瞧瞧……”
“若是無誤,無需補充,這道旨意請陛下閱覽用印之後,便下六部吧。”
內閣合議公廨。
高儀親筆操刀,將最新的一道旨意整理好,分發到高拱、嚴紹庭、趙貞吉三人手上。
眾人低頭查閱。
這一次草擬的旨意上,赫然題著傳徼兩京一十三省新政事幾個字,道明旨意的內容相關。
高拱則是將旨意放在一旁,反手取出自己準備好的一道奏疏。
“南直隸、浙江之事如今也已經落定,這道辭呈,不知諸位誰願代老夫呈奏皇上?”
高拱一句話,立馬引來了眾人注視。
所有人都知道,大明朝中樞內閣權力交替的時刻來了。
高拱退,嚴紹庭進。
一退一進。
大明的首輔就要換人了。
嚴紹庭當即起身,走到高拱麵前:“前幾日皇上親自過問過元輔,皇上的意思是……元輔還是應當再操勞幾年國事。”
高拱抬頭看向他,麵帶笑容,卻是不語。
嚴紹庭愣了下,而後說道:“非是我提的,而是皇上課業結束後說的。”
高拱眼裡閃過一絲波瀾:“皇上……”
嚴紹庭點點頭:“確是皇上親口提及。”
但高拱卻搖了搖頭:“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也該散權離朝,回家含飴弄孫咯。”
嚴紹庭神色有些恍惚,輕口道:“華亭改順義,這件事還望元輔莫要再推辭了。另外賜邸西安門外,於順義縣敕造順義伯府,於新鄭高老莊村敕造三道牌坊,曰事業光顯、曰經倫偉業、曰輔國良相。蔭孫世襲錦衣衛千戶,子進三階。”
這是他當初答應隆慶皇帝的事情。
使高拱榮退,留其體麵。
現在。
他不光給了高拱體麵,更是給了對方無上的榮耀。
對於高拱要散權離朝,交接中樞首輔大位的事情,內閣其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見嚴紹庭當著眾人的麵說出一條條恩賜。
便是高儀這位高拱的好友,也是麵露喜色:“此般聖恩,國朝無人可比。肅卿……此生可無憾了!”
高拱霍然起身,看向嚴紹庭。
“老夫……老夫隨你一同麵聖,呈奏新法,並……謝恩。”
嚴紹庭含笑點頭。
雖然高拱離朝,但能將對方留在京師附近,對中樞內閣也是一個保障。
不管是照看對方,還是應對不測隨時啟用對方,都能及時生效。
隨後兩人便一同入宮去尋小皇帝。
稍晚。
加蓋印文‘皇帝之寶’寶璽的聖旨便行發京師六部五寺,曉諭文武百官,會各部通傳天下兩京一十三省,旨為新朝用新之法傳徼天下曉諭軍民。
月餘後。
已是八月十五中秋節。
遠在雷州的彆院之中。
孩童發出朗朗聲。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昔漢文帝免田租而國用不匱,宋太祖收節度財權而天下安。朕膺天命,統禦華夷,內閣中樞,宵衣旰食,惟念蒼生疾苦。近察各省府縣賦役之弊,如癰疽潰體,非剜骨不能療疾。”
“兩京一十三省,中樞得生民供養,取天下財稅,用之黎庶。今地方有奸,竟成豪右淵藪,丁銀轉嫁,田賦詭寄,士紳坐享優免而黔首鬻子完糧。此非天災,實為人禍也!今斷然改製,布告天下……”
“一曰厲行攤丁入畝,自今歲起,天下兩京一十三省,國朝疆域,王法覆履之地,丁銀悉攤入田畝。各府州重造諭魚鱗圖冊,無論官田民田、衛所寺觀,但有隱匿虛報者,田產儘沒入官,裡甲長流徙遼東。布政使司歲遣禦史覆勘,畝稅過三升者,知府以下皆革職拿問。”
“二曰士民一體納糧。凡進士、舉人、生員,除祭田二十畝循古禮優免,餘田皆按實有頃畝起科。各省府縣曆年逋賦限三月內補納。提學禦史稽核學田,有欺隱者褫革功名,子孫三世不得應試。敢聚眾抗糧者,著錦衣衛鎖拿進京,按謀逆論。”
“三曰整頓商稅。著稅司衙門升位同六部,名稅部,長為總督,兩京一十三省蓋以分稅司,立稅兵營。市舶司關稅、市肆門攤稅、牙行塌房稅等,俱由稅課司直征解部。每月紅單備錄,快馬直呈戶科稽核。敢有縱容勢豪偷漏者,鈔關主事淩遲,家產充公。”
“四曰昭彰法度。定《清丈條例》《新編考成條例》《稅司條例》,永為定製。今再頒《催科連坐法》,非天災之地,核六科、稅司、戶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實情,知府征賦不足九成者以考成貶謫,知縣不足八成者以考成問罪,胥吏勒索火耗一錢者剁指示眾。各府城門懸鐵榜十二款,軍民皆可擊鼓告發劣紳。”
“今,朕行此四策,實循天道、順民心,非為固策,尊天敬民,循時增遞。詔到之日,即刻張榜曉諭,著漕船、江船遍貼江河沿岸。各鎮總兵遣兵丁護衛丈量,有持械聚眾阻擾者,格殺勿論!”
“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欽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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