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中,&bp;有人沿著漳水岸邊,緩緩向下遊走去。
他們很狼狽,其中有些人甚至隻能用“不得體”來形容,&bp;男人固然要在這個山風寒冷的春天打赤膊,婦人就更淒慘些——儘管她們隻要手邊有工具,&bp;有材料,就會立刻開始紡線織布,可織出來的一寸也到不得她們自己身上——有些隻裸露出雙臂,&bp;有些連雙腿也赤條條落在寒風中。
有些人逃難時還帶著紡車,&bp;有些人是連紡車也散落在路途中,&bp;可沒有人能背上沉重的織機去逃難,於是布匹就無從而來了。
好在她們也有她們的辦法,她們手很巧,能從河邊采摘許多蒲草,除了編草鞋之外,&bp;還能為自己編一副衣裙。
有些丈夫見了就責罵自己妻子,這樣困苦的時候,&bp;竟然還想著打扮自己。但也有些妻子理直氣壯地反駁:若是王師來了,&bp;我這樣可怎麼回城呢?
“什麼王師!哪裡還有王師!”丈夫就罵,“隻有金狗和宋狗!”
現在他也隻能臊眉耷眼地走在隊伍裡。
實在不是宋狗一夜之間變成王師了,他們都不是稚童,不信這個。
他們隻是單純的糧儘了。
糧儘了,他們卻又不是什麼有經驗的野人,不識得山裡哪些嫩芽能吃,&bp;哪些不能吃,也不知道如何打獵,如何製造陷阱。他們剝樹皮吃,&bp;吃著吃著,家中的老人就默默死去了,而後則是孩童。
快要輪到他們自己時,有些將衣袍下擺纏在腰間,腿上綁著護腿,腳上穿著草鞋的道士進了山,找到了他們。
道士們說,帝姬來河北安撫生民!
他們不聽。
道士又說,宗總管領軍來河北招募義軍了!
他們也不做聲。
道士又說,有飯。
他們就默默地將自己殘破的小窩棚,以及最後幾個沒有打碎的壇壇罐罐,和半兜子的樹皮粉一起裝上,跟著道士下山了。
“狗官會那麼好心嗎?”有人悄悄湊到這群流民之中,身材最高大的那人身邊。
“你信他們!”那人回答,“必是他們缺了役夫,要咱們去做苦力!哼,就算是做苦力,他們高低也得讓咱們吃飽飯才行!”
“簡子哥,你說得對,咱們聽你的就是!”
趙簡子就冷哼了一聲。
可冷哼之後,肚子又忍不住傳來咕嚕聲。
他是不指望飽飽地吃一頓麥飯麥粥的,可要是粥裡有一分的麥粉,再加九分樹皮,和一丁點兒鹽,那也夠了啊!
李素說,“多吃些!”
粥是麥粥,七八分的麥粉,兩三分的乾菜就不說了,鍋裡一定又加了油脂,再加上一大把鹽,在大鍋裡熬煮著,蒸騰出極美的熱氣。
城外這群流民見了,眼珠都恨不得落進鍋裡去,也跟著沾一點滋味。
趙簡子雙手捧著,蹲在老母親身邊,喂她一點點喝下去,母親喝著喝著,就哭了。
“阿母再吃些!”
“我吃不下,”老太太哽咽道,“他們給你這樣好的飯菜,定是要你去送死啊!”
趙簡子一滴眼淚也沒掉。
“隻要阿母日日都能吃上這樣的飯菜,我這條命便是給了他們也不足道。”
母親就再也忍不住,嗚嗚嗚地哭起來。
也隻有她見識得多,才有這樣的憂慮,其餘人是顧不上憂慮的。
他們都在埋頭苦吃,吃得滿頭是汗,每個毛孔都舒服地張開,恨不能就死在這一刻,一點也不知道周圍即將發生什麼。
帝姬的車駕就是此時到達滏陽城下的。
她一下了車,宗澤和李素都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地給她行禮。
帝姬就衝宗澤笑一笑,說了一句話,又衝李素笑笑,剛要說話,沒忍住動了一下鼻子。
“什麼氣味?”
李素行了個禮,“總管張榜,遣兵士入山聚斂流民,此時饑民聚於城下,饑寒困頓,臣施粥……”
帝姬忽然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宗澤和李素就吃驚地看著這一群人呼啦啦跟著帝姬走過去,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跟上去。
鍋裡還有些粥,熱氣騰騰的,有人吃了一碗,還想過來再打一碗,忽然衝過來一大群人,就給他嚇了一跳。
“這是什麼粥?”為首那個一身女道裝束,腰間卻係著墨繩的少女問道。
“帝姬容秉,此為麥粥。”
“都加了些什麼東西?”她還在發問,“怎麼做的?”
李素摸不到頭腦,就一樣樣地說出來了。
應該沒什麼問題,他想,兵士們也是這麼吃的。
但帝姬就瞪著他,“你得了什麼金手指嗎?還是某乎每天給你提供不限量的糧食,好讓你乾一番大事業?”
帝姬這話說得極古怪,有許多他聽不懂的東西,但其中的關鍵字是糧食,李素還是聽懂了。
李素和宗澤互相看看。
“城中糧囷已空,饑民饑餓已極,施糧之事,是臣說與主簿的。”宗澤很溫和地說道,“帝姬若要責怪,怪臣就是。”
“根本就是李素不會過日子,”她說,“施糧可以,但軍中有多少糧,夠他這麼施?”
“朝廷既遣臣至河北,”宗澤還是在很好脾氣地勸,“轉運使必須臾而至,隻要漕運的糧草一到,帝姬便不須憂慮了。”
帝姬的脾氣衝著宗澤老爺爺發不出來。
但回到宗澤為她準備的下榻處後,她還是沒忍住:
“咱們到底還有多少糧食?”
“兩千三百三十石。”李素答得很快。
人是帶來了兩千個新兵,兩百個老兵,加上她這邊兩百個遼人老兵,三十個多宮女,一十多個太監,不到三千人。
糧食也隻有兩千多石,就算不救濟流民,每人每月吃一石,也隻夠吃一個月的。
趙鹿鳴就差點抓起-->>
什麼東西砸他。
當然沒砸。
宗澤給她安排的這宅子雖然儘力搜羅了幾件不配套的家具在裡麵,但還是家徒四壁。
沒東西砸。
況且李素這人又臭又硬,毛病頗多,但他清廉愛民也是真的,況且命令是宗澤下的,宗澤覺得官家肯定不能不管河北,那救濟糧馬上就要到了,為什麼不讓饑民吃飽活命呢?
“從明日起,不能隻吃麥粥,”她說,“咱們往裡加些樹皮吧。”
宗澤和李素就驚呆了。
“明日令趙儼領強弓營,進山捕獵,”她又下了一道命令,“宗翁,我見滏陽外,有漳水與滏水,卻為什麼無人打魚?”
“帝姬思慮周全,”宗澤笑道,“臣這便去安排。”
距離磁城幾十裡之遙的梨山,春日裡迎來了動物們的最大的災難。
它們原本生活得很好,樹枝上生出嫩芽,食草動物是知道哪些最美味,可以喂飽它們的,它們一邊吃著這些美味的食物,一邊養育它們的子嗣。而原本會來狩獵它們的食肉動物最近也不來騷擾它們了,因為那些強大的動物發現了新的食物,有些能動,有些不能動,還有些半死不活,隻剩一口氣的。總之,長了尖牙利爪的大可以走進山中,嗅一嗅風中的氣息,確定他們的位置,再在黃昏與入夜時分悄悄過去,叼一個最新鮮的離開,從容地喂給自己的崽子。
吃剩的,不新鮮的,有食腐生物來慢慢消化,它們可不吃,它們要吃,再去叼一個就是了。
黃河以北,到處都是人間煉獄,隻有山中的飛禽走獸這樣快樂。
但它們的好日子終於迎來了終結。
有一群人走進了山林裡。
這些人與那些半死不活的很不一樣,他們有捕食者的眼神,也有捕食者的敏銳。
但更可怕的是,他們竟然還有與其他人類不一樣的肢體!
那個半圓形的肢體裡,怎麼就突然飛出了一根長長的利爪啊?!
有虎狼飛速地跑,有靈應軍的射手在後麵一箭接一箭地追。
忽然爆開了一陣歡呼聲,“中了!”
**歲就跟著父親出城打獵,稱得上是個老獵手的趙儼跑過來看了一眼,“當賞!”
流民中的婦女這一日也迎來了虛驚一場。
她們清早就被挨個喊出了門戶,說是靈應軍要青壯婦女,她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許多軍隊都犯過的罪行,這令她們嚇得臉色煞白,又是哭,又是躲,很不願跟著士兵前去。
可哭不能打動士兵,躲又能躲去哪裡?她們的糧食已經儘了,每日都要靠這支“王師”施粥,她們已經窮得連衣服都穿不上,實在是沒有退路了呀!
就連她們的丈夫,有那麼幾個有勇氣跟著的,也隻是赤著腳,噙著兩隻眼淚,悄悄跟在後麵。
“若是,”一個人說,“若是要吃了她,我得搶她出來啊!”
就這麼墨跡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每一個都低著頭,跟著隊伍穿過了兩條街,來到了一處大宅子門前。
一個很年輕,長得也很普通,但眼睛很亮的少女站在門前,叉著腰看她們。
“你們會不會手藝活?”
婦人們短暫地愣了一下,有人趕緊就問,“小婦人有些針線手藝,能繡花,能……”
“不要繡花,”少女說,“你們會不會織網?漁網也要,捕鳥的網也要,網眼要細密些的,帝姬說,隻要留最小的小魚和小鳥能過就行了!就叫‘不絕戶網’!”
……這什麼名字!
但大家已經通過少女的話語和“帝姬”兩個字判斷出來了,她們可不是被士兵們抓去糟蹋或是扔鍋裡燉了,帝姬有活交給她們呀!
有婦人膽子一下子變大了,“小婦人會做!女郎,小婦人的手藝若是能入了帝姬的眼,可有沒有什麼……”
“嗯,”王穿雲說,“你們還不知道嗎?再過兩日,除了稚童和老人之外,再有不勞動的,總管就不放飯啦!”
突然就是一陣騷動!
帝姬這不是恩典!這是強製勞動!
但大家也沒什麼辦法呀!
“自我往下,”帝姬猶豫了一下,“宗翁歲數大了,得開小灶。”
李素很有點吃驚,看了她一眼,又看她一眼。
“自我往下,”她又重複了一遍,“大家都吃一個鍋裡熬出來的東西。”
什麼東西呢?
要看這一天的狩獵和捕魚都撈上來些什麼東西。
比如說第一天,捕魚這邊還沒開工,但趙儼已經派人帶回了十幾頭獵物,以及幾十隻傻乎乎的鳥類,引得忙著修補城牆的靈應軍士兵都要豔羨地多看幾眼。
婦人們還在忙著織網,男子們隻有伐木砍柴,再剝些樹皮的本事,處理這些血淋淋的獵物就不得不由那一百個遼人老兵來。他們白日裡已經辛苦非常地用手邊的材料,做了許多個捕獸的陷阱,晚上還得來乾這個臭烘烘的差事。
罵罵咧咧的聲音就充斥在這座小城裡了。
皮毛要留著,肉也不能吃,這東西用鹽醃上再風乾,是可以儲存的。
骨頭都下了鍋,木柴在鍋下劈啪作響,鍋裡自然飄起了油花,這罵聲才停下。
兩分的麥粉,四五分的樹皮,再加兩分野菜,以及這些骨頭與內臟,一起在鍋裡熬成了糊,將要出鍋時,再灑一大把鹽。
每個人吃了都皺眉,畢竟樹皮的存在感太強,太霸道,甚至蓋過了內臟的氣味。
但這玩意兒有菜有肉能飽腹,除了難吃之外,倒也沒什麼彆的可挑剔。
佩蘭先嘗了一口,立刻眼圈紅了,奔進內室裡去,抱了一個點心匣子出來。
“帝姬不能吃這樣的東西!”
趙鹿鳴端起碗,吃了一口。
“還行,”她說,“我能靠它解決掉下一個轉運使。”
說轉運使,轉運使三日之後就到了。
……竟然還是個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