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白日裡熱烘烘的鮮血,&bp;到了夜裡就漸漸冷下來了。
月光照在這座堆滿了屍體的山穀裡,翻找著他們每一個人的表情。
這近萬人的山穀裡沒有一對雙胞胎。他們不僅來自不同的地方,甚至可能來自不同的部族,&bp;他們的容貌也沒有什麼相似的地方。
可月光詫異地發現,&bp;他們每個人都長了同一張臉。
每個人都拋去了“人”的部分,&bp;渾然像是活動的鎧甲,&bp;長了手的斧子,&bp;以及能夠自己揮出去砍人的刀。
完顏活女戰死了。
交戰雙方所有人都看得到,他是精疲力儘,最後一滴血流儘而死——他是個英雄!
而英雄的屍體正被殺死他的劊子手拖走!
女真人不能容忍,他們當中有人跳下了硬路,&bp;踩在一尺多深的泥淖裡,&bp;嚎叫著衝上去,要搶回完顏活女的屍體!
“小心,&bp;”種師中說道,&bp;“哀兵士氣,非平日可語。”
“我也知道,”她說,“但打到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呢?”
地形就是這麼個地形,她已經將戰前的事算儘,現在除了交給李世輔外沒彆的事能做了。
下麵有什麼東西閃著微光,落進趙鹿鳴的眼簾。
她忽然一個激靈。
月光灑在山穀內,&bp;也灑在山穀外。
有人將幾車珠光寶氣的錢貨往前推,那錢貨上亮閃閃的東西叫月光一照,就映進了她的眼裡。
她就什麼都懂了。
“我的士兵不需要陣前發賞,他們能挺住,&bp;就挺住,再無彆的辦法。”她說,“小種相公,快讓人將那幾車推回去,離近了容易露怯!”
“金人不可擋。”有人這樣對李世輔說,“不如將完顏活女的屍體還給她們吧?”
“他們要什麼,”李世輔問,“我們給什麼嗎?”
“不然又能如何?”
李世輔就不言語了,在這一片混亂中,兩隻眼睛四處轉來轉去,突然就定在了那一處珠光寶氣上。
“將那幾輛車給我拉過來!”他大喊道!
“是!”
有人推過來,那車上堆著滿滿的錢帛細軟,金光燦燦,李世輔看也不看,“推下去!”
推過來的人是種師中身邊的親兵,一聽就急了,“指使!那都是錢啊!”
少年將軍粗魯地踹了他一腳,“廢話那麼多!”
“指使!”
“往西邊推!推倒了踩上去!”
“啊呀!指使!那都是錢帛,就算踩在腳下,它也不穩當啊!”
“把這條路給我圍上!用斧子推他們!”
那一車車的金銀珠寶就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轟然倒進了泥水裡。
……上麵一層雖然是銅錢,但下麵結結實實都是土,堆進水裡,一踩就實。
……穩穩當當。
……現在應激的不是女真人了,現在改成西軍士兵了。
趙鹿鳴就有點不敢看小老頭兒的表情了。
“儘忠!”她大喊道。
儘忠就趕緊從她身後轉出來了,“帝姬有何吩咐?”
帝姬說,“半點眼力勁兒也沒有!還能吩咐你什麼事?!”
敢怒不敢言的小內侍看了一眼旁邊恍恍惚惚的小老頭兒,一溜煙的跑下山去了。
過了片刻,山穀下忽然爆開了一陣歡呼!
有錢!西軍士兵們說,不僅有錢,帝姬還特意下令了,這場論軍功,出色的直接提拔進宣撫司呀!
有什麼理由不血戰到底呢?!兒郎們,殺呀!
李世輔沒心思進宣撫司,他說:“推!”
一個個小丘堆了起來,靈應軍從三麵去推硬路上的金軍,這就比之前更加便宜了,你想衝鋒,我拿長柄斧子給你推回去,你在泥裡一個不慎,不就要被泥濘絆倒了嗎?
再想爬起來,彆的不說,身上這幾十斤的重甲,爬得起來嗎?
推倒一個,再推下一個,長柄斧觸及範圍內都推一遍,就可以繼續往前小步挪動了。
兩翼的山頭上,往遠處放箭的是神臂弓手,近處攔截的是靈應軍弓手,配合得當,竟然當真將憤怒的女真人又趕回了白日裡的陣線上。
“帝姬在看著我們!”他們說,“千萬不能泄氣!”
火把漸漸點了起來,山穀裡影影綽綽的,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影子。
完顏婁室仍然站在他的大纛下,控製著每一條戰線。
今日是他受伏擊,單方麵被圍攻,他能在這樣劣勢的前提下將這場仗打到現在的地步,已經很不容易。
但打到這個地步,也已經是極限了,再打下去,就不劃算了。
“後軍傳訊,”副將走過來說,“下山的路已經清理完畢,又按都統之令,附近幾座山頭各布謀克,互為耳目,可保歸途。”
完顏婁室點點頭,“宋軍不能打夜戰,準備撤軍吧。”
他的副將聽了就抱拳,卻沒有退下,這很不同尋常的舉動引起了完顏婁室的注意,轉頭去看他。
副將的臉上滿是淚水。
完顏婁室就恍然了,“他是我的兒子,也是大金的戰士。”
他的語氣很平靜,聽不見一點顫抖。
但就在此刻,就在金人撤軍的號角聲響起時,對麵的群山中爆發了一陣歡呼!
那漫山遍野的宋人在高呼!
他們喊:“朝真帝姬!”
“帝姬!”
“帝姬!”
忽來狂風,卷起了靈應軍的大旗,將旗幟上昂首的鹿抖開——像是群山也聽到了這一聲聲歡呼!像是群山也為她送來了祥瑞!
完顏婁室的眼睛一瞬-->>
間紅了。
他的長子!
他親手為他接生,帶他來這個人間,看他從稚童成長為勇敢的男子漢,看他追隨自己,在一場場戰爭中建立功勳!
那是他最疼愛的兒子!
他的兒子,被人剖開肚腹,咬掉頭顱,拖回了豺狼的巢穴裡,分而食之,而他隻能站在這裡。
他就站在這裡!
完顏婁室的牙齒在發出輕輕的響動,有鐵鏽的味道一股接一股湧進了他的口腔。
他將它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朝真公主此時是大宋的公主,將來則會是大金的王妃,他是大金的將軍,為了他的國家,他也不能在她身上討回這筆血債。
可他還是一定要報複回來的。
當他回返上京,當他將活女的衣物帶回上京時,他的妻子和女兒,將會怎樣慟哭失聲呢?那刀子不曾紮在她們身上,卻深深紮進了她們的心中。
朝真公主難道就沒有一個最親近的人,可以讓痛苦的父親用來報複嗎?
金軍緩緩下山了,宋軍因為夜晚昏暗而不能追擊下山,對金軍而言已是一件天大的慶幸,不能再奢望將戰場打掃乾淨再走。他們因此扔下了上千具屍體,那其中又有四百多個女真戰士,與完顏活女一同成為了宋軍珍貴的戰利品。
這件事不能細想,沒人能去細想。
下山的路是沉寂的,沉寂到了令人無法忍受的程度。
直到太陽升起時,騎在馬上的完顏婁室忽然問向身邊的幕僚,“朝真公主有一位很親厚的兄長?”
“宋主的九子康王趙構,力主與我朝開戰,因此很得人望,是不可小覷的敵人。”幕僚立刻說道,“朝真公主生母早亡,她被趙構的生母韋氏扶養長大,因此待趙構很親近。汴京市井傳言,朝真公主如此籌謀,都是為了能襄助她的兄長,有朝一日取得皇位,收複燕雲,再興大宋哪!”
康王趙構。
這位皮膚黝黑,麵色沉靜,像是鐵打成的女真將軍將目光放在了群山之後的遠方。
有朝一日——完顏婁室在心裡反複咀嚼著趙構的名字——有朝一日,他要當著全天下的麵,將她那位兄長剖開肚腹,斬下頭顱,將他的屍體拖在馬後,一路拖回上京,讓那位心如蛇蠍的小公主哭瞎她的雙眼,他才算報了今天的仇!
他才算是替大金除掉了這個敵人!
金人走了,但宋軍也不能立刻返回。
肯定有人先跑回去送捷報,太原城裡一片歡欣鼓舞,喜氣洋洋,但還有大量的人得留下來。
往開心了說,滿山穀都是戰利品,金人渾身都是寶呀!他們的弓,他們的鐵骨朵,他們的鐵甲,連他們的腦袋都是最最珍貴的戰利品。
往不那麼開心了說,滿山穀都是他們同袍的屍體,他們也得一個個分辨出來,用小推車裝上,推回山下去妥善安葬。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許多人是走動不得的。
他們受了很重的傷,隻能眼巴巴看著自己的戰友點著火把,在山穀裡翻翻找找,而將他們抬到山穀外的營地後,就再沒什麼人管他們了。
醫師自然是有的,但傷員這麼多,怎麼管得過來呢?
田三哥躺在濕漉漉的乾草上,他原本整個人也是濕漉漉,臭烘烘的,現在就更難受了。打了一天的仗,他們卻是從三日前就到了這裡埋伏的,這三天吃乾糧,喝冷水,說是以逸待勞,不過是強撐罷了!
現在他用命拚贏了這場仗,卻被扔在這裡,跟一條死狗似的沒人理睬。這是便宜了誰呢?
這個西軍老兵慣常是不發牢騷的,可那個金狗砍在他大腿上的一刀實在是太疼,現在不僅疼,又被泥水泡了這麼久,不僅疼,帶著整條腿都又疼又脹,像是腫起來了似的。
他知道這傷不好,但一個“賊配軍”,好不好也隻能忍,萬一忍到傷口痊愈,活下來,或者大概率發爛發臭,過幾日被抬去埋了,不過就這兩條路罷了。
他什麼做不了,就隻能躺在那發牢騷。
這破窩棚裡的一排人,也隻有他這樣硬氣地發發牢騷,剩下不是已經昏迷了,就是在亂嚎亂叫。
聽得心煩。
忽然有腳步聲臨近了。
有人操著蜀中方言,在同他們的都頭說些什麼。
是靈應軍?靈應軍有自己的營,來他們這裡做什麼?
田三哥豎著耳朵仔細聽,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一瞬間似乎窩棚裡的叫聲都低了幾分。
靈應軍走進來了,還不止一個。
他們脫了鎧甲,穿著一身道袍,還背著抱著一堆包裹和匣子,看著就很像一個個小道士進來做法事。
……真晦氣。
田三哥心裡這麼想,很嫌棄地要吐他們一口口水時,一個小道士在他身邊蹲下了。
小道士鋪開了一塊防水的油布,然後從裡麵拿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西軍老兵愣愣地看著他,“你作甚?”
小道士舉起一隻散發著酒味的水囊,一包乾淨的細布,“給你清洗包紮啊,怎麼,你們西軍賺錢不要命,不想回家看看爺娘妻兒啦?”
回家!
回家!回家!
小道士整個人忽然哆嗦了一下,“你哭個什麼!要不是帝姬有令……”
老兵在那抽抽噎噎的,一個人哭帶著一窩棚的人哭,還有的人邊哭邊提要求,比如想喝一口水,當然要是能喝上一口酒就更好啦,好疼呀!
好脾氣的小道士就應了下來,一個個地照顧他們,有人打聽著彆的窩棚,小道士說,彆的窩棚也有靈應軍在照看,放心吧,帝姬雖然沒帶那許多錢,可她帶了好多的藥,好多的酒,好多的細布過來呢!
“帝姬可有什麼用得上小人的?”
“小人隻是個賊配軍,沒什麼能耐……”
“若是……若是……”
這群傷兵躺在那吭吭唧唧地說,一直說到他們傷勢痊愈。
“若是帝姬能長長久久的得勢,就好了!”他們小聲說,“咱們報了恩,從此就有好日子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