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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田裡忙,自家的田;有人也在田裡忙,彆人家的田;有人想下田而不可得,便去四處尋些幫傭的活,滿頭大汗的做活;有人連傭工也不想當,隻知道尋一棵樹躺下,懶懶地曬太陽。
反正興元府這地方彆的沒有,山有許多,樹自然也有許多。
還有人不曾下田,三五成群地隱在群山的陰影裡,聲音極輕地商議著什麼。
他們說,若不是張叔夜折可存,宋公是不會敗的。
他們又說,若不是那閹宦童貫,聖公也是不會敗的。
可現在張叔夜沒死,折可存沒死,童貫也沒死,宋江和方臘卻死了,怎麼辦?
好好地做順民嗎?
他們祖祖輩輩,可做了許多,許多年的順民啊,他們勤勞地在土地上耕作,溫順地按照時令和律法交稅納糧服徭役,最後連地都被奪了去,他們的妻兒父母今天有飯吃,不過是因為他們尚有些許米糧不曾用完,可用完之後,誰給他們一條活路呢?
一張張臉是陰沉的,冷酷的,可也是猶疑的,痛苦的。
造反是死,可不造反也是死,他們雖然漸漸生出些凶惡猙獰的心,可他們的人數還很少,他們還不曾結聯整個利州路失地的農人,他們還要一座山一座山翻過去,一個村一個村地趟過去。
“總得謀劃好,”有人這樣說道,“這一步路走上去,可就沒辦法回頭了呀!”
“難道他們現在便許你回頭麼?你回頭,有家可回,有田可種麼!”
他們剛說著這樣的話,翻過了一座山,進了離家三十餘裡的一個村落內,忽然就見到許多人圍著村口大樹,像是被丟進一隻黃鼠狼的雞窩一樣,撲騰鳴叫,不肯消停。
“你們可見了麼!”
“這必是哄人的!天下哪有這樣的事?!”
“可這是官府的文書,這蓋了印的!”
“正是官府的文書,才不能信!”有人怪叫起來,“這是敢往閻王爺頭上灑土麼!簡直是大逆不道!”
有一群閒漢就圍著哄笑起來。
沿著山路走上來的漢子們互相使了個眼色,其中有個清瘦小哥就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湊了熱鬨。
“這是什麼樣的令,竟然連閻王爺也管上了?”
那群閒漢裡有人轉過頭去上下打量他,又看他身後的人,雖有些不屑,到底不樂意招惹這一群青壯,竟還真說給他們聽了聽。
“閻王爺頭頂是什麼?”
“是……是閻羅殿的梁?”
“梁上?”
“瓦?”
“瓦上?”
瓦上有什麼?這就隻有促狹鬼說得出了“瓦上是土呀!咱們的老父母一味隻會巴結宦官,將這興元府的土都要剝儘了,閻王爺都要見了太陽了!”
有人就噗噗地樂,但也有清瘦小哥聽完笑話後不為所動,繼續追問,“那官府下了什麼公文,惹了閻王爺呢?”
“他們要將土地還回來!”有人大聲嚷了出來!
小哥眼睛就亮了,“要我們贖回土地麼?多少錢?”
那閒漢就指了指文書,“一文也不要!佃給你一輩子,你要不要!”
有人還在嘰嘰喳喳地取笑,有人的眼睛重新暗下去,還有人緊緊握住了拳頭。
“何以相逼太甚!”
沒有人想拿回土地。
甚至小吏找到那些失地農民時,他們的反應都是出奇的一致土地是孝敬靈應宮的,是他們的誠心,孝心,他們要是拿回去,蒼天也不容他們呢!
消息傳回去跟假的似的,繼續養傷的帝姬自己不能跳下床,隻能派高堅果裡淋過雨還沒感冒發燒的老二帶上幾個隨從,下鄉去看看,是不是柳景望不值得信任,放任手下的小吏做了假,哄騙她這個小女孩兒?
高二果翻了兩座山,還帶了不少鄉野間的蘑菇果子回來——想獻給帝姬,但是被季蘭飛快地扔了——說,那些小吏說的是真的。
不僅不要地,帝姬要是還想要他們的河,他們就趕緊給上遊截住,把下遊的魚鱉蝦蟹都撈出來,挨個放血,都送到靈應宮來。
趙鹿鳴聽說這個消息後驚呆了,就下意識摸摸自己的鼻子。佩蘭立刻抽出一條潔白的手帕,輕輕在帝姬的小鼻子上蹭一蹭。
“沒灰啊。”她說。
心理作用下,帝姬還是又不放心地拿袖子蹭了蹭。
有點既視感,她想,老鄉們是拒絕了,但這個態度很奇怪。
她就在那蹭蹭鼻子,又蹭蹭鼻子時,忽然佩蘭就衝著門口尖叫起來。
“大膽!帝姬的寢殿,你也敢窺探嗎?”
王穿雲那張有點驚恐的臉又探回去了。
“我不是!我沒有!”她在門口努力地辯解,“我隻是想見見帝姬!”
帝姬坐在椅子裡,身邊依舊是一群宮女,王穿雲作為改造期的勞動人員沒有椅子坐,但是帝姬開恩,給她個小墊子,她就坐在墊子上。
“你要見我,”趙鹿鳴說,“什麼事?”
王穿雲的目光瞟過來,盯在她的鼻子上,趕緊又移開了。
“聽說帝姬想要將田地還給百姓永佃……”
“是,”她說,“隻是不知為什麼,他們都不肯。”
“我家是肯的!”王穿雲趕緊說,“我家雖已零落,我幾個兄長尚在,他們求親告友,總能湊出些錢,贖回田地的!隻是不知永佃錢幾何?多久一核?”
帝姬睜大眼睛看著她,“永佃錢?”
明清時期,“田底田麵”被人所熟知,但很少有人知道這種習俗是自宋時始的。簡單來說,地主的田佃給農民,可以短佃,也可以長佃,短佃不用說,人家說怎麼分成就怎麼分成,所以佃戶是很不劃算的——但地主也覺得不劃算啊!佃戶們幫傭們也有許多心眼,也會挑挑揀揀,要是那等能送禮進京跟蔡相公攀親戚的狗大戶肯定不在乎,可更多的中小地主自己也要下地乾活,那田是斷不能荒的!
所以就如果有靠譜的農家願意長租,地主拿“田底”,佃戶拿“田麵”,交一筆永佃錢作押金,在官府過了明路,從此這地就是他家十年二十年種下去,這事兒是很兩全其美的。
當然,佃戶除了負擔給地主交的租子之外,還要負擔糧稅徭役支移這些,這沒辦法,底層百姓總是很能忍耐,隻要一年耕種下來能填飽全家肚子,再攢點積蓄,這日子再苦再累也過得。
況且“蜀地膏腴,畝千金”,田少,但很能種出糧食來,“田麵”相當值錢,能佃到田,有什麼不知足!
現在回過頭看看帝姬開出來的條件
當她的佃戶,隻要將原本交給官府的糧稅交給她,除此之外,沒了。
不需要承擔徭役和支移,不需要和靈應宮分成,甚至連永佃錢也不需要出,這是什麼概念?
一言以蔽之——“村裡發金條了!”
這有人能信就見鬼了啊!
帝姬頂著一個紅鼻頭,陷入了沉思。
帝姬沒有沉思多久,就開始了試探性的談判
“永佃錢是要交的,”她說,“一畝地十貫,不能少。”
王穿雲低著頭,在那裡一聲不吭地算了一會兒後,抬起頭,“帝姬這是佃幾年的?”
帝姬原是準備一佃一輩子的,聽了這話立刻說,“須得交上賦稅,否則要收回的。”
王穿雲就有點為難,在墊子上也深思熟慮了一會兒,試探道,“歲有荒年,今歲交不齊的,明年若是補上,帝姬能開恩典就好了。”
幾個女童就在帝姬身後皺著眉,互相看。
好好的帝姬,當初在寶籙宮裡何等的超然物外,不染俗塵,現在對著這麼個犯了大罪的,竟然還認認真真討價還價起來!
就跟市集裡的小販似的!太古怪了!
王穿雲就沒想到其中詭異之處,她拿自己當個小大人看,也拿帝姬這麼看,竟然還在那裡掰指頭跟帝姬掰扯,並且在掰扯裡使出了渾身解數,狡猾地將那些幾乎不可能出現在蜀地的自然災害也通通算上,一定要替佃戶們爭取到福利才肯罷休。
真不容易!
趙鹿鳴就也半真半假地聽她掰扯,那裡麵有些她一聽就明白的,令人發笑的假話,但也有些是小地主這個階層真實感受到,遭遇到的東西。
“咱們不如這樣,”帝姬最後確定了一下,“不必每歲算一次佃權,但二十年是必算一次的!有積年欠了錢糧的,靈應宮必將田地收回!”
王穿雲趕緊點頭如小雞啄米。
“還有!”帝姬很邪惡很刻薄地說道,“靈應宮的山準許百姓繼續打柴,山下的河也許他們隨便用,但道觀的吃用也由他們包了!砍柴的每月須得給靈應宮一捆柴!打魚的每月須得給靈應宮挑一尾大的送過來!”
還有家裡種瓜的!種菜的!養豬的得一年替靈應宮養頭豬!
萬惡的地主婆!要什麼東西,都清楚明白地寫出來,不給任何人從中取利的機會!
小吏將文書貼下去的那天,南鄭城的守衛在城門口溜溜達達,很是有些無聊。
西城所的宦官們是被抓進去了,可汴京的消息還沒過來。
靈應宮帝姬傷勢是一天天變好的,可至今也沒什麼慶祝活動。
前段時間聽說附近鄉村起了流寇,但流寇也不敢來打南鄭城。
無聊,很是無聊。
他們隻能看看進城的那一張張熟麵孔,偶爾打趣幾句,偶爾挖苦幾句,偶爾挑剔幾句。
忽然間,有守衛就發現了幾張不該出現在南鄭城的麵孔。
“這不是劉家小九嗎?你家不是要去成都府求——”
“我不求了!我不求了!靈應宮佃地了!二十年的地!隨便種!”那個小地主騎在騾子上大聲嚷嚷道,“原是我家的地,永佃金還可以緩一歲再交,我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失了心智去求親靠友!”
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兩腿一夾騾子,一騎絕塵地衝進了南鄭城,城門處的守衛就驚呆了,連那兩個進城錢都忘了收。
可他們不虧呀!他們聽了這話,立刻抖擻精神起來,甚至還有機靈鬼表示願與城門共進退,多加幾天的班!因為很快他們的錢囊就被那烏泱泱的進城大軍給填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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