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二十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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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屋子很暗。

白鹿靈應宮裡是沒有地牢的,這裡原本是佛寺,後來改做道觀,但不管和尚還是道士,都不會在自己供奉的神明腳下搞這種血淋淋的瀆神大作。因此這屋子是建在地上的,原做倉庫,但是窗板結結實實訂上,大門嚴絲合縫鎖上之後,真是伸手不見五指。

王穿雲就是在這樣的地方被關押了許久,久到她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人們已經忘了她。

雖不算完全正確,但也差不多。

對於這個注定死路一條的小小螻蟻,貴人們是完全沒興趣多看她一眼的。

他們不關心她的死活,也並不真心為帝姬遇刺這件事感到同情、憐惜、憤怒。

人人都在關心自己身上這口鍋,人人都在關心自己的前程,並且為此恨不得飛馬一日夜在汴京和興元府間跑一個來回,至於犯婦姓甚名誰生得什麼模樣,關在靈應宮又是什麼日月,誰在乎呢?

等整件事塵埃落定後,隻有縣尉試探性問一句,靈應宮不曾給出答複,這個女犯就繼續扣在道觀裡,繼續這麼烏漆墨黑地關著。

每日裡給一餐飯,一瓢水,都不是開了大門送進來的,而隻是晚上摘下一塊窗板,狗食一般地送進去。餓是餓不死,活也並不好活。

但這有什麼關係?任何人待在這樣漆黑寂靜的囚室裡,漸漸都會變得心平氣和的。

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

像是有人說話,但這個小姑娘聽不真切,她不知道這是白天還是夜晚,也不知道是真切的聲音還是她的幻想。她的祖屋總能從黑暗裡生出來,那屋子是有些破舊了的,卻依舊能遮風避雨,尤其是冬雨纏綿時,老祖母點起火盆,那流淌在木炭中的火光,多麼溫暖,多麼明亮。

有光線突然從門縫裡迸裂開。

像火光一樣明亮,比火光更加明亮!

縮在角落裡的少女難耐地用手背遮了遮眼,可光線變作了光輝,絢爛璀璨,帶著神異的鋒芒!

有人站在門口,光正是自她身上而來。

“將窗板卸下,門大開。”她說。

趙鹿鳴很討厭這種心理戰術。

它可以勉強算作審訊的策略,包括但不限於擺出麵癱臉,往自己身後疊加光源,坐個格外高的椅子俯視對方,左右再站倆彪形大漢。

反正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突出審訊者的威懾力,最好是一打照麵,對麵立刻就被震得心理防線全部崩潰,乖乖癱作一灘爛泥,問什麼招什麼。

她就這麼走進門去,往右挪了一步,將自己挪出門口刺眼陽光籠罩的範圍。

王穿雲就很迷茫地看著她,迷茫又陌生。

“你是誰?”她聲音很小,很和氣地問。

門外戒備的宮女和內侍就都是一臉的驚駭莫名,但趙鹿鳴一點也不感到驚訝。

她不認得她。

她決然地恨著朝真帝姬,玉京微妙護法仙童,白鹿靈應宮宮主,但當趙鹿鳴穿著一身普通道袍走過來時,這個少女是不認得她的——就算那一日她衝上來,捅了麵前這人一刀,她捅的,也是那個身著輝煌絢爛的神霄派大道袍的人。

“我很好奇,所以來看你。”她說。

王穿雲皺起眉,“我犯了大罪,早晚是要被送去問斬的,我有什麼好看的?”

“你膽子特彆大,”她說,“所以很好看。”

“我這算什麼膽大,”王穿雲苦笑了一聲,“我是不要命了。”

“你怎麼不知道怕呢?”她又問。

“怕?”這個少女忽然就冷冷地笑了,“我早就怕過了呀!我怕有什麼用!我白日裡怕得緊,怕到睡夢裡都能夢到那些差役砸我家門!拘我爹爹叔叔!翁翁的棺材都不曾蓋了土!三哥就得再挖一個坑在旁,埋了我爹爹!”

她說著說著,眼淚雖然沒落下,可聲音裡已經帶上了淒厲和哽咽。她絮絮叨叨地對著這個陌生的少女講起她家裡的事。她家可犯了什麼過錯嗎?鄰人也犯了什麼過錯嗎?隻因為帝姬來了,天一下子就變了!

是也,是也,她家竟不算是最慘的,因為她家疏忽,田契確有不完備之處,可同村的五翁何辜呢?就因為他家的田產夾在靈應宮兩塊“荒田”中間,靈應宮執事們度田時嫌不規整,一把火燒了五翁家!

治下一個家當要幾代人呀?他們竟能狠心一把火燒了去!

那不過是帝姬的奴才的奴才!

她為什麼要刺殺帝姬?就因為這!

對麵那個小姑娘也不吭聲,就靜靜地聽她講,講著講著,見她眼裡蓄著的淚快要藏不住,轉過頭似是說了一句什麼,有人就遞了帕子進來。

不僅遞了帕子,還遞來一個墊子,供這個少女慢慢地坐下。

王穿雲盯著那帕子,長時間囚禁所導致的遲鈍頭腦漸漸就清醒過來了。

不錯,她是犯了死罪的,見她的隻會是內侍或是縣尉,為的也是定她的罪,砍她的頭,怎麼會有一個比她年紀還略小些的少女泰然自若地走進來,聽她哭訴呢?

何況這個少女身後還有一群人在伺候著,這身份豈不是呼之欲出?

王穿雲想到這裡時,渾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她整個人也冷靜下來了。

“你來瞧我如何死嗎?”她問。

“我不殺你,”朝真帝姬很和氣地看著她,“我放了你走,好不好?”

屋子裡像是靜得連呼吸都凝滯了。

“為什麼?”

“你刺了我一劍,我已經流了一次血,”帝姬說,“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知道流血竟然這樣疼,我不願你也受同樣的苦。”

她就坐在門口的墊子上,穿著最尋常不過的道袍,臉色還能看出有些失血後的蒼白,可是眼睛卻明淨得像九月裡的天空一般澄澈。

她說出了這樣天真到荒誕的傻話,王穿雲驚呆了,心裡翻滾著又氣憤,又輕蔑,又憐憫,又後悔的東西,這些酸澀而痛苦的情感混在一起,忽然就讓她歇斯底裡地哭了出來。

“你怎麼這樣天真!這樣笨!”她哭道,“你知不知,多少人因你,血都流儘了!”

有一雙手輕輕地拉住她的手,將一塊香香的帕子塞進她手中。

“我確實是很笨的,許多事都想不明白,”帝姬輕輕地說道,“我也隻是一個小女孩兒啊,你同我說了,我就明白啦。”

曹福在外麵冷冷地聽,臉上什麼神色都沒有。

直到趙鹿鳴將這個“考驗”安排明白,離開囚室後,這個老內侍才緩緩跟上。

他的眉眼都垂著,也並沒有開口,可她就是能意識到,他是有話要同她說的。

“中官?”

曹福低頭,行了一個禮。

她走上後殿的台階,揮揮手,那些內侍和宮女自然恭順地退下了。

“中官有事教我?”

“老奴已是陳朽無用之人,當不得帝姬這聲‘教’,”曹福說,“老奴隻是覺得,帝姬似有些心急。”

她忽然一愣。

“中官何有此言呢?”

“老奴冷眼瞧著許久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你瞧著了什麼?”

“老奴不見稚童,隻見帝姬麵似菩薩,心如金石,”曹福說道,“帝姬日日夜夜皆是如此,豈不疲累?當徐徐圖之,才是正理。”

帝姬心裡藏著什麼樣的秘密,曹福是看不出的。但他年歲已高,這一輩子閱人無數,眼力還是有的。

他知道尋常公主是什麼模樣。

雖說後世詬病,大宋公主比不過漢唐公主的地位,但那隻是與古人作比,與今人作比又如何呢?宮中的內侍宮女們都會覺得,公主們的地位仍然是超然於眾,是無數人隻能仰望的貴人。

大多數乖巧的公主,乖巧一麵也隻是對著官家、娘娘、駙馬罷了,她們被內侍和宮人照顧長大,對著下人自然是很放鬆的。

放鬆,且有一點驕縱,因此非常真實。

而朝真帝姬至今沒有露出她真實的一麵。

她對上趙良嗣送來的三個孩子,是威嚴下的一點脈脈溫情;對上縣令和縣尉,是恩威並施的拉攏;對上道官李惟一,則是耐心周旋後突然發難,砸碎了他那一身的軟骨頭;對上西城所的宦官更是冷酷無情……甚至那封奏表,分明是要讓李彥也見見血!

她這樣的一個人,對宮女也不會發脾氣,隻是那些背叛過她的宮女,她也絕對不會再寬恕她們,令她們回到自己身邊。

現在她來到一個敢拔刀刺殺她的女荊軻麵前,又用上了這樣一副天真清澈的麵孔,這意味著什麼呢?

這意味著她在非常急迫地攫取權力,甚至不顧及朝臣可能的異議和李彥更有可能的報複。

如果她隻是想過得舒服點,她根本不需要這樣大費周折,她有官家親封的頭銜,在興元府隻要安穩待著,就一點風險都沒有。

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她從汴京折騰到這裡,還不知疲倦,捂著未愈的傷口,抓緊時機攫取權力。

而她這個年齡的姊妹們,甚至還有些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幼弟,那是手上破了一點皮都要疼得大呼小叫,必要母親好好哄一哄才肯收了眼淚的。

所以,她圖什麼?

“中官這樣看我,”帝姬聽完曹福的話後,沉默了一會兒,“你又為何出宮隨我至興元府呢?山高路遠,中官年事已高,不嫌苦累嗎?”

曹福就笑了,“若是宮中待得安穩,老奴豈會來這裡受累?帝姬慧眼,老奴不過是條故作玄虛,隻想謀個安全去處的喪家之犬罷了。”

“曹翁,”她笑道,“我亦是如此。”

她也是一樣,也是一條被迫逃出故鄉的喪家之犬。

可她不甘心,她總得回去,哪怕千難萬險。

隻要她不死。

她就永遠不會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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