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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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堂除日,晴轉多雲。一陣陣的北風,突兀地刮,倒正好將新裁製出的白鹿靈應宮旗鋪開,再將宮主的罩袍也扯起來,在風中獵獵作響。

司天監的官員算過,雖不算黃道吉日,但喜神在西,又宜出行,所以正該今日。

她要帶走的東西其實不少,這支隊伍裡有宮女有內侍,有侍衛有道人,還有數量最多的民夫,他們每個人都不可能是空著兩隻爪子上路,因此哪怕不算她和她那十萬錢,也不算她的行李卷,以及帶去蜀中的各種道家典籍、法器、禮器,光是維持這支龐大隊伍日常吃用就需要數量相當可觀的物資,這些物資不可能全靠路上各郡縣的補給,所以必須從汴京開始帶著走。

物資雖然可觀,但她看不到浩浩蕩蕩的馬車隊伍。

汴京是個水運極其發達的城市,從這裡往蜀中走,主要不是靠兩條腿——自己的和騾馬的,都不靠,而是靠大小船舶。

她身後不遠處的碼頭,正有一艘極氣派的大船等著她。

自汴水一路向北,進黃河,再往西過潼關,出黃河,進渭水,一路就奔著興元府去了。

聽起來還是有點辛苦,但考慮到坐船和坐車的舒適度已不能同日而語,她也沒什麼不滿意的了。

順天門外的這處碼頭,離金明池是極近的,水軍往來運送物資,便多走這裡,因而平日也很熱鬨——雖說除卻三月一日之外,尋常時節百姓不許進金明池遊覽,但這裡是禁軍操練水戰的地方,有禁軍,那自然就有了購買力,有了購買力,怎麼會沒有人呢?

有人擺攤賣吃喝,有人設局邀賭徒來下注,還有歌姬舞姬在高樓上揮一揮廣袖,招攬那些年輕又大方的禁軍士兵抬起頭,看她們一眼。

現在無論官兵,都是肅然列隊,沉默而筆直地矗立於風中,他們手上的斧鉞槊戟也是一樣寒光凜冽,殺氣騰騰。任憑誰看了都會覺得安心——這樣一座偉大的城池,就該有這樣訓練有素,悍勇無畏的軍隊來保護。

她也遙遙地向他們的方向看了一眼,如她的袖袍一般,他們的鎧甲在多雲的風中,也被微微吹動起來。

布為裡,黃表之,用一層層彩線在布料上繡出甲片形狀,胸前繡猙獰人麵,背後錦繡騰蛇,遠遠看去,像真鎧甲一樣,好不威武,謂之“五色甲胄”。

奉命出城來送她一程的九哥上前一步

“呦呦,”他說,“山高路長,旅途艱難,你從此後切不可頑皮,更不能自專而行。”

她忽然從那五色甲胄的美麗花紋中短暫回過神。

“九哥,我知道的。”

“若是水土不服,思鄉情切,寫信回來,切莫藏著掖著,這匣玩物,你留著路上解悶便是。”太子妃送了個匣子,沉甸甸的全是金子打的手鐲釵環,堪稱女孩最喜歡的玩具。

“官家是何等慈愛的聖君,必不會坐視不理。”鄆王妃立刻接了一句話,她也送了個匣子,比太子妃的稍小,但裡麵是溫潤滾圓的珍珠,一看那個質地,比上一匣半點不差。

兩位王妃並肩站在一起,這奪目的美貌光輝就加了個倍,而且還是十分肖似的美貌光輝——雖說因為官家偏愛的緣故,太子和鄆王關係比較微妙,但他們倆的王妃卻是親姐妹,市井間就有促狹人說促狹話,認為將來不管是太子繼位還是鄆王繼位,朱家都贏麻了。

她左右看看,就很有點忍不住想笑。

“嫂嫂的好意,我記在心裡。”她說,“能去靈應宮修道,為爹爹祈福,他鄉既是故鄉,又豈懼水土不服?”

一片輕微的讚歎聲響起,其中也夾雜了一兩句模糊的挪揄。

看看帝姬,分明很會說場麵話嘛,早學些乖,哪能被逐出京城呢?好在官家寬仁,既能恩準幾位親眷來送,足見還是認這個閨女的。

再看看兩位王妃送她的臨行禮物,這是不是暗示了什麼啊?

那有些原不該出現的人,也就出現了。

難得被帶出來,跟在太子妃身邊的寧福就一臉羨慕嫉妒恨地盯著她看,看得她有些尷尬。

“我現在雖有錢,”趙鹿鳴笑道,“但取不出來,還不能分你。”

寧福小臉一紅,“誰要錢了!”

“那你為何這樣盯著我?”

“你能出了京城,去看外麵天大地大,”她說,“多好呀!”

她忽然就不笑了。

“若來日有機緣,說不準妹妹也能出京看一看這天地。”

“真的?”寧福又驚又喜,“他們說阿姊言出法隨,那我真信啦!”

她伸出手去,捉了小蘿莉的手,緊緊握在手裡。

“不僅能離了京,而且到那時,你想去就去,想留就留,”她一字一句地說道,“除卻爹爹,誰也不能阻了你。”

太子妃和妹妹互相對視一眼,不明白朝真帝姬為何態度突然大變,用莊重而嚴肅地語氣說出這句話,就像在說一句必定應驗的讖語。

但趙構似乎不想糾結這句話,他忽然插了句話

“今日相送,呦呦可還有什麼掛念之人?”

趙鹿鳴有點迷惑地皺起眉。

掛念?那按禮儀說她要掛念的人可多了!除了爹爹之外,太子哥哥要掛念,鄆王哥哥也要掛念,喬娘娘要掛念,韋娘娘也要掛念。爹爹勤勤懇懇,一掃仁宗朝時皇室人丁不旺的頹象,給她製造了五六十個兄弟姊妹。兄弟娶親,姊妹嫁人,她又有許多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就算她勤學苦練,這菜名也是一時半刻難以報全的,現在冷不丁問她一句,她哪知道該掛念誰?

九哥挑挑眉,往一側讓了讓,跟大變活人似的,就讓出了一個曹二十五郎。

兩個嫂子就抿嘴笑而不語,外加內圈伺候的女童和宮女和內侍,外圈伺候的道士和禁軍,還有那三個十四歲的高堅果,一個佝僂著腰的老中貴人,一起注視著這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一幕。

趙鹿鳴頭皮炸了。

曹二十五郎被曹父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這是斷然沒有錯的,現在傷還沒好就跑出城來送她,那整個人就很憔悴。

他的皮膚沒有一絲血色,透著象牙一樣蒼白的光澤;他的嘴唇也是蒼白而乾枯的,像是枯萎在雪中的花朵;他的眼睛還是那樣烏黑,睫毛還是那樣長,裡麵流轉著內斂又含蓄,深情又痛苦的光華。

光是以上這些,他已經完全足夠死死戳中宋朝女性的審美點了,而他今日出門,竟然還精心打扮了一番!

玉色的錦袍,紅梅圖樣的腰帶,身量還沒長開,但這股子憂鬱的氣質更加讓人心動呀!這不是清貴美少年什麼是清貴美少年!又柔弱,又堅強,又優雅,又深情!

嘿!那邊那三個高堅果!看看汴京頂配,未來的“人樣子”是什麼樣的!再看看你們!蒹葭玉樹,說的就是你們!

所有人的眼神都在亂飄亂飛,而且是非常愉悅,非常滿意地亂飛。這本來是個細想很冷酷,因而很令人同情的場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因為說錯話被父親逐出京城——可隻要加了這一段,它立刻就讓人津津樂道起來。

它甚至還終結了這漫長的,少則一兩個時辰,多則可能乾脆墨跡送到天黑的送行儀式!

因為朝真帝姬見到她這俊秀深情的表兄後,再也裝不出少年老成的鎮定模樣了。

這個披著雪色鬥篷,纖細柔弱,令人心生憐惜的少女噙著眼淚,憂傷脈脈地望著他,說

“表兄,此去便是千裡之外,再會無期,你把我忘了吧!”

說完這句話,她向這一群麵露憐惜的,以袖拭淚的,抽抽噎噎就要出聲的兄嫂弟妹們行了一禮,頭也不回,就上船了!

上船了!

船了!

了!

汴河上有風卷起浪,拍打著那艘以彩錦裝飾,華美非常的大船,波浪撞上新塗了漆的木料,頃刻間便碎作雪白的細碎泡沫,像曹二十五郎的心一樣。

康王就伸出手,拍拍他的肩頭。

“已是官家恩典,”他說,“不可悲傷無節啊。”

曹二十五郎轉過頭,哽咽著行了一禮。

“此恩天高地厚,小子死也不敢忘的!”

鄆王妃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小聲道,“消息還不曾出大內?”

“這都要看官家考量。”太子妃目不斜視。

就在趙鹿鳴離京這日,有騎士自北而來,飛馬進了汴京,帶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完顏阿骨打,死啦!

雖說在這事兒上大宋沒出過半點力,可這仍然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騎士不能一路跑一路扯嗓門大喊,小臉兒都憋紅了!

消息傳進艮嶽時,官家一下子就從椅子上跳起來了。

這豈不是呦呦夢裡那頭北方的妖龍?!

天啊!天啊!

呦呦那夢可不是無的放矢,故意咬王黼一口!那夢竟真的應驗了!

完顏阿骨打死了!那他的弟弟,他的兒子,必定要打成一團,大宋的江山從此就算是穩如磐石了!他再也不用擔心金人看穿了大宋軍隊孱弱不堪,突然在某一天南下了!

這都是仙尊保佑!都是他潛心修道,感天動地的結果!

當然!連仙童也是他潛心修道,感天動地的結果!

宋徽宗被自己感動壞了。

王黼結聯內宦,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怎麼處置他,官家還沒想好,可他自己的乖女被他逐出京城,他卻滿心都是小小的內疚,雖為了麵子不能喊她回來,但他可以賞她呀!

也好平息一下朝野京城的非議,給她撐撐腰!

賞她個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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