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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詞有點彆扭,可以用“上朝了!”來進行一個簡單的替換。
所有重要的,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官員按照他們的職位高低排排隊,魚貫而入。
走路的時候是要守規矩,且從容不迫的,絕不能失儀。可這兩日發生的事有些蹊蹺,讓有資格參與進去的官員感到心驚,沒資格參與進去的感到興奮和好奇。
於是滿大殿除了飄著馥鬱而凜冽的香之外,還飄著各色的眼光,以及數也數不完的心眼兒。
百官大起居時,官家也該好好地穿他的冕服,但眾所周知,官家修道,皇帝的衣服就比不過神仙的衣服了,所以他今天也是穿了一件道士款龍袍來見百官的。
神情平靜,看起來一點也沒有不開心的意思——前排的官員神情肅正,似乎誰也不曾抬頭直視君王,但誰都仔細地將官家的神情記在心裡。
今天看著是風平浪靜的一天。
“七拜”之禮後,有天真的官員這樣想時,太子突然就上了奏表。
太子說,兒臣要彈劾!彈這個前番引起邊患,破壞契丹百年之好,而今不思報國,又一心為金人說項的逆臣!
吃瓜群眾們一下子就興奮起來了。
彈趙良嗣嘛,這人原是遼人,是叛徒,原先吃遼人的飯,現在又張羅與金人聯盟,可金人歸還燕雲那般不情不願,這是他的錯!還有兩次燕京之戰的失利,也都有他知情不報的過錯!
虧官家特意許他姓趙!呸!
彈他斷然沒錯的!
再考慮到宋金聯盟時,他幾度出使,在官家麵前極受器重,賜姓賜官賜爵一個不落,財帛賞賜更是晃瞎了人眼,那大家就看他更不順眼了!
憑什麼他能從官家那撈來許多賞賜啊?彈他!彈他這個阿其那,塞斯黑!
太子一開口,下麵的大臣們有噤若寒蟬的,也有立刻應聲附和的,破船也有三斤釘,趙良嗣這兒卻一顆都沒有似的,沒一個人替他說話。
於是大臣們又開始互相拋眼色了,趙良嗣抱太子大腿也算努力,這怎麼一個朋友都沒交下,還被主君給賣了哇?
鬨哄哄一陣後,又靜了下來。
有人偷偷去看趙良嗣,有人偷偷去看官家。
風暴中心的趙良嗣低著頭,一聲也沒有,像塊木頭似的。
居高臨下的官家麵色還是平靜極了,一點也不曾為太子的決斷展露讚賞之色。
他隻是一個個地看過去,將所有人的神情都收進眼中,最後看向趙良嗣。
“卿有何言?”
剛剛七拜過的趙良嗣就趕緊出列,俯倒在地,又拜上一拜。
“臣有罪。”他悶聲說道。
官家那張端正秀雅的臉上就浮現出一絲嘲弄。
“趙良嗣既受國恩,當思圖報,卻懷嫉恨之心,行進讒之事,近削其五階,罷其官職,以儆效尤。”
嗨呀?這麼快!不同相公們商量一下?也不多想想?
太子立在下首處,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不明白他怎麼就這麼輕易地削去了趙良嗣的官職,明明自己隻是彈一下,作個態,這是不是太父慈子孝了?
他很緊張,還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保住了太子之位,但禦座上的老父親像是突然就開大了。
“王黼。”
王黼趕緊出列,太子一見他的表情,心裡就是一沉。
王黼看起來真的是很開心,很開心。
他長得漂亮,身材也勻稱,官服穿在他身上就格外的精神,待他利落又不失優雅地上前一步,抬起頭望向官家時,整個人都像是在發光。
他的眼睛沒有彎,嘴角也沒有翹,那張漂亮的臉和其他相公們沒有不同,依舊是肅正而內斂的,可他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喜氣洋洋的勁兒,就是那種藏著掖著不好意思笑出聲,但隻要一回家立刻就會官服都不脫,滿地打滾的勁兒。
“臣在。”他說。
官家見了他那張笑臉,似乎也跟著心情好了起來。
“朕聽聞京城市井有童謠,‘三百貫,且通判;五百索,直秘閣’,此何意耶?”
大殿裡靜得忽然什麼都聽不見了,隻能聽見王黼漸漸變得粗重而急促的呼吸聲。
這不該!這不該呀!
他撈錢是不錯的,可撈錢有什麼稀奇?官家身邊這些相公、太尉、宦官們,哪個不撈?哪個不是在官家眼皮子下麵撈?官家說什麼了嗎?官家也隻管錦衣玉食,超凡脫俗地修他的道而已,從來也沒管過他們這群手握權力的高官,為自己提升生活質量所做出的一點努力呀!
王黼大口地呼吸著空氣,但空氣卻像是鑽不進胸腔,悶得他眼前一陣陣發白。
他是個極善辯的人,他在一瞬間就想到九種為自己辯白的話術,九種!
但問題是,如果這個童謠隻是官家拿出來安在他腦袋上的,最體麵的一個罪名呢?他自己不是也想得很清楚嗎?官家原本是不在乎他撈錢的呀!
英俊的王相公站在了人生的岔路口上,他昏頭漲腦,看不清到底哪一條才是深淵,他放眼望去,想要尋到一個可以救他的人,可所有人都收回了目光。
他隻能靠自己了,他也像趙良嗣一樣趴在地上。
“童言無忌,”他說,“有許多人如趙良嗣般,陰懷嫉恨之心,編出這些無稽之談,官家豈可輕信呢?”
他充滿希望地,甚至是哀求地看著官家,想要博得他一絲同情與憐憫,官家應該記得,他王黼不僅是他的相公,還是來日會為他斬孽龍的真仙啊!官家!你清醒一點!
官家聽了這話,就又笑了。
“若非前番駕幸卿家,朕當真以此為無稽之談,”他說,“就連後園一小門,朕的王相公也修得那般小心哪。”
王黼的眼前突然就是一黑,什麼都看不到了。
第二位被罷官的倒黴蛋被人攙出去了,姿態很不得體,但沒有人笑。
相公被罷官了!這天大的事震驚了群臣,導致第三位被貶去四川的宇文時中沒啥人在意了。
鄆王一派自然是臉色慘敗,可太子也是麵如死灰哇!真不知道爹爹原來要貶王黼!早知道他就不賣趙良嗣了,丟人!
兩位親王都跟落水狗似的,大氣兒都不敢喘,群臣就噤若寒蟬,所有人都儘量將自己的脖子往領口內縮縮,就像是農曆七月份突然冷得令人無法忍受似的。
不知道官家還想再刀誰。
壞消息,官家還在繼續宣旨。
好消息,這次,他不發刀了。
官家宣布,他最愛的女兒,朝真帝姬,正式被封為護法仙童,得到了十萬貫錢,一座完整屬於她的道觀,以及道觀周邊的千頃土地。
她仍然隻有十二三歲,但她的兒童屬性隻限於皇室親眷內,雖未及笄,但她的社會屬性已不再是兒童,而是興元府白鹿靈應宮的主人。
稱呼她道長可以,或者考慮到道教裡有“人心方寸,天心方丈”的說法,稱她為方丈也行。
朝真方丈就沒繃住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念完後很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
錢給得不多,但絕對已經算意外之喜,但地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至於為什麼地比錢多出那許多,可能是因為徽宗朝和其他時期不太一樣,徽宗這時候喜歡玩圈地運動,你說這地是你的,祖上都是你的,你有契紙文書,沒啥用。隻要李彥手下的“西城所”小黃門在你家土地上撒泡尿,或者是神霄宮的道士在你家田地裡走一走,這地就是官家的,或者是道士的了。你說你頗有家貲,頭上又有好幾位青天,那都沒有用。有的時候還是要找找自己原因,這麼多年了沒搭上京裡的相公,有沒有努力買官啊?
總之就是,爹給她的錢,是已經收進爹的小金庫再拿出來的;給她的地,倒是不花爹一分錢,直接從“西城所”裡劃出來的。
至於清修的地點,倒是不算意外。興元府在陝西漢中,是諸葛丞相戰鬥過的地方,留下了許多頗有美名的小吃……跑題了,神霄派是正一派天師道演化而成,正一派是符籙派的老大,祖師爺張道陵,在蜀地受太上老君正一盟威之道,從此紮根蜀地,到重重孫子張魯時發揚光大,稱五鬥米道。
雖然被曹老板批評為“妖妄之國”,但漢中算得上是道士們的老家,在這兒修道,政治正確。
至於所謂白鹿靈應宮是什麼時候修的,那肯定不是修的,大概率是原來就有的道觀,翻修一下改了名字,小概率是原來就有的寺廟,翻修一下改了名字。
朝真方丈想到這裡,又沒繃住,再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有人心情很複雜地注視著這一幕,竊竊私語。
“奴婢看不準,奴婢看帝姬,到底還是個簸錢的年紀,也該是個簸錢的心性,如何就引得朝堂這般動蕩了?”
“何其愚也,”康王悄悄嘀咕,“她能攪動朝堂,已是不可小覷了,若有那等不得誌的奴婢,說不準就要跟著去,圖一個富貴呢。”
康王身邊的內侍想了一會兒,很是迷茫,“可她已被官家遣出宮……”
“那她回不回來呢?”
這問題問住了內侍。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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