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懋卿拜謁了裕王!
裕王朱載垕手裡握著一卷書似是在那裡看著,卻來回地走動,走到門邊又不時把目光望向門外的天空,轉過身又去看書,心神顯然不在書上。
李妃這時靜靜地坐在一旁,拿著一件道袍慢慢繡著。
再有半年,就到皇上的壽誕了,皇上什麼都不缺,李妃另辟蹊徑,準備繡一件道君千言真經袍。
但她的目光卻一直在關注著裕王的動靜。
浙江的形勢轉好,朝中文武加快了從詔獄撈人的速度,欲聯文上疏皇上釋放嚴嵩、徐階、嚴世蕃。
如今,就差一個領銜上奏的,裕王爺的身份、地位,毋庸置疑是最合適的。
鄢懋卿說得很直白,嚴家父子、徐階都是支持裕王爺的,於情於理,裕王爺該有所行動。
不然,難免會讓忠於裕王府的文臣武將寒心。
“張居正和高拱有多長日子沒來了?”裕王終於忍不住了,問著李妃,眼睛卻落在那道鄢懋卿放下的奏疏上。
“有好些天了吧。”李妃歎了口氣。
自從朝中掀起大戰,裕王府站隊嚴嵩、徐階、嚴世蕃的文官集團,張居正和高拱就很少來王府了。
以前的時候,裕王從來沒有挑過張、高的刺,更沒有直呼過二人的名字。
現在,裕王看不懂大明朝局勢了,又想到了張居正、高拱。
那二人長時間沒來拜府,就成了裕王口中的過錯。
“《孟子》裡,我有一處還是弄不太明白,徐師傅在詔獄裡,要不,今天叫張居正、高拱來講講書?”裕王自找著台階。
手卷的書頁,正是《孟子·離婁上》篇,而不太明白的地方,是“阿意曲從,陷親不義”。
李妃的李家,雖然在李妃幼時就家道中落了,但李妃讀過書,認過字,不說能去科舉,但比著一般士人不差。
她知道“阿意曲從,陷親不義”的道理,也知道出處。
孔子在《孝經》中提到:“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這點明了子女對父母的順從和勸諫責任。
然而,孟子在此基礎上提出了不同的觀點,他認為一味地順從父母,即使父母有過錯也不加以勸說,這實際上是陷父母於不義之中,因此也是一種不孝的行為。
孔子的《孝經》,裕王爺放在了書案上,孟子的《離婁》,裕王爺卻拿在了手裡。
李妃明白裕王的心思,在王爺的心中,是認為皇上下獄嚴嵩、徐階、嚴世蕃和胡宗憲錯了,想找張居正、高拱來,也不過是想讓二人肯定自己的想法。
裕王爺,不是提出想法而找人做決定,而是做了決定找人來說自己做的對。
李妃娥眉微皺,如果能拋開個人立場,胡宗憲或許無辜,但嚴家父子和徐階下獄,於國於民,皆是件好事。
但可惜的是,裕王爺拋不開個人立場,嚴家父子和徐階,是他獲得半個朝廷支持的媒介,是推著裕王府進入紫禁城的關鍵。
李妃和李家是依賴裕王、裕王府生存,在這種情況下,唯有婉言答道:“王爺,張師傅操持內閣的事脫不開身,高師傅是個眼睛裡揉不進沙子的人,要是叫他們今天來,恐怕…”
“恐怕什麼?”
“臣妾僭越,恐怕張師傅不會來,高師傅不會說出讓王爺滿意的話。”李妃低下了頭。
講書是裕王府的師傅們職責不假。
但也要適度,張居正此前已經給過裕王爺一次麵子了,在內閣繁忙之餘,來了一趟裕王府。
雖說張居正那次來,行為舉止沒有讓裕王爺滿意,但人來了,就是來了,挑不出理去。
畢竟,為王爺講書的事再大,總不能大得過國事去。
如若裕王今天去內閣邀人,張居正絕對會推辭拒絕。
高拱會來。
但就高拱那暴躁脾性,聽了王爺與鄢懋卿等人的勾當,八成能絲毫臉麵不留,噴王爺一臉口水。
裕王僵在那裡。
李妃想了想,又說道:“臣妾還有些話,也不知當說不當說。”
自從張居正上次來裕王府,李妃勸說裕王主動道歉,裕王沒有理會,李妃的性子就改了,不再像以前那樣有話就說,凡是牽涉到朝事的,總是三緘其口。
裕王察覺到變化後,莫名地對李妃禮敬了些,李妃還之以禮,人人都說夫妻間相敬如賓是美談,但禮敬多了,難免親熱就少了。
都到這時候了,裕王見李妃說話還小心翼翼的,頓時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裕王忽然發現,以大明朝之大,以裕王府之高,身為王爺的他,在不知不覺間竟連個可以交心的人都沒有了。
“都說當皇帝難,卻不知當皇帝的兒子更難,皇帝可以製衡文武,皇帝的兒子卻不能,你以為我向張居正道歉,就能挽回張居正的心?嚴嵩、徐階、嚴世蕃和張居正、高拱之間,是不可調和的矛盾,不僅政見矛盾,更有權力矛盾,權力鬥爭,不是請客吃飯,是你死我活的鬥爭!”
裕王站在那裡,失落道:“我選擇了嚴嵩、徐階、嚴世蕃,就不能再選擇張居正、高拱,除非,張居正、高拱放棄政見、放棄權力,甚至放棄尊嚴,向嚴家父子、徐階卑躬屈膝,但那又是怎麼可能呢?
倘若我執意調和兩派,到最後,隻會招來兩派的怨恨。
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權取其重,這便是我選擇嚴嵩父子和徐階的道理。
現今,嚴嵩、徐階、嚴世蕃下了詔獄,父皇一刻沒有宣旨了結新安江水災,那是青龍是白虎福禍誰也不曉。
譚綸不想摻和這件事,張居正、高拱又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架勢,就按你說的,見不著,也不能去見。
我的麵前,就隻有你了,而你又什麼話也不敢跟我說。
我是爭亦難,退也難,進退兩難。
說句灰心的話,最是不幸生在帝王家。”
裕王突然的交心。
李妃望著他那瘦削身形,又一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樣子,不由得心疼了,這些年的陪伴,她清楚王爺心裡對權力的渴望,清楚王爺一次次夢到藩地景王的半夜驚醒。
“爭!”
“那就去爭!”
“哪怕是死在奪嫡的路上也去爭!”
李妃淚水奪眶而出,擱下道袍,將掭了墨的狼毫筆和群臣奏疏拿到了裕王麵前。
落墨!
淚灑奏疏。
然墨是墨,遇水不散墨,淚很快就乾了。
“來人!”
“呈奏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