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代,無論閹宦專權,還是奸相掌國,朝野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氣在,特彆是嘉靖一朝,王陽明“致良知”之說深入人心,陶冶了多少科甲之士,理學、心學昌明。
但心地光明多半還在各人的秉性,如高拱,“以才略自許,負氣淩人”,然“心地坦蕩,真實不假”卻是天性。
而身為心學名臣的徐階,“詐計而重權,陰重不泄”,然“無儒者象,陷於霸術”亦是天性。
故曰:“一樣米,養百種人”。
從現有進士、舉人中選出六千有才能的人補仕不難,難得的是所選的人天性純良。
更難的是,天性可以掩飾,君不見寫出“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唐代詩人李紳,在做官後,一頓盤中餐,成百上千貫。
餐餐隻吃鮮雞現取的雞舌,導致拔掉舌頭的雞屍體堆積成山。
麵對權力,鮮有人能把持本心。
就連此刻的張居正,在想到六千門生盈朝的情景,心跳也不禁漏了一下。
要知道,嚴嵩執掌中樞內閣二十年,苦苦經營,門生故吏也不到萬人。
入閣年頭尚短,領實事時間就更少了,就這樣要趕追嚴嵩的勢力,張居正有種在夢裡的感覺。
但他張居正,不是嚴嵩、徐階之流,對於建立門戶,沒有絲毫想法,將有數以千計的門生,他首先想的,就是日後推行國策時,能無誤且順利完成。
“謝皇上隆恩!”張居正說著就跪了下去。
朱厚熜雙手把他攙起:“好好乾,乾好了,朝裡還有重任等你。”
這近乎明示了內閣首輔大臣之位的歸屬。
張居正重重地點點頭,滿臉凝重雙目閃光……
皇上詔見剛完。
剛回到內閣的張居正,就收到了裕王府的召見。
一計不成,再施一計。
朝中文武看來是急了,手段也越來越糙了,連裕王這招都動用了。
但糙手段不代表沒用,從大義上,裕王是親王,張居正是內閣閣老,屬君臣之分,君召臣,臣焉有不見之禮?
張居正歎了口氣,將朝廷將補六千命官的事以書信的方式讓內閣中書舍人遞送給戶部侍郎高拱,命高拱先行篩查候補進士、待仕舉人。
按理說,選才入朝,是要吏部配合才對,畢竟吏部那有最為詳儘的進士、舉人花名冊。
張居正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原因簡單,吏部的花名冊不足信,越是富裕之地,花名冊中進士、舉人的評語越不足信。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張居正所相信的,是這兩千候補進士、三十萬待仕舉人名下的錢財。
以百姓投獻田地給士人為例,這是大明朝祖製,但既不合情,又不合理。
大明律規定,生員、監生優免田地八十畝。
未仕舉人,最高優免一千二百畝田地。
所有優免,皆建立在生員、監生、舉人完全脫產,且繼續考取功名的前提上。
可在實際中,在成為生員那一刻,田地就源源不斷投獻來了,哪怕以後成了進士,入仕為官,得到投獻田地也不會退。
而且,生員、監生、舉人、進士、官員,在嘗到甜頭後,就開始以各種方法隱瞞田地真實數目。
張居正是從底層崛起的,對士人們逃稅之法再清楚不過了,丈地縮繩、詭計、飛灑、寬繩、隱田、匿戶等等。
拋開天性不談,張居正對高拱的能力是認可,對高拱這個人是充滿敬意的,他相信,高拱能從浩如煙海的進士、舉人卷宗中,找出目前最清廉的六千進士、舉人。
至於選才入朝的恩師之情,張居正不介意分給高拱一份。
最關鍵的是,在張居正的心中,有個宏大的構想。
……
裕王府。
一向手不釋卷的裕王朱載垕,從今天早晨起來,竟連看書的心思都沒有了,梳洗畢後便穿上了親王的朝服,一直在外殿正中的椅子上閉目靜坐。
到了午時左右,畢竟春夏交際,難免有幾分熱意,也不知道裕王是那套幾層的朝服穿著,還是心裡有事,額上冒著密密的汗珠。
內閣罵戰、翰林院掌院學士王錫爵闖閣、刀架內閣次輔張居正脖頸試圖逼迫閣老、張居正入宮覲見,這一件件事,不斷刺激著裕王緊繃的神經。
裕王知道,這時父皇是不能朝見的,祖廟也是不能朝拜的,但穿著這身袍服,卻能請師傅張居正來。
儘管等待的時候,是最讓人心急的時候。
王府詹事譚綸就站在裕王身旁,親自為裕王爺扇著風,緩解著裕王爺的焦躁。
但在譚綸看來,裕王爺是自作自受,在得到嚴嵩、嚴世蕃父子及整個嚴黨支持,而放棄張居正、高拱時,自以為儲君之位穩若泰山。
卻是忘了“靠山山會倒,靠水水會流,靠人人會跑”的諺語,在當今聖上的意誌下,想靠外力坐上儲君之位,難如登天。
反倒是張居正、高拱在朝廷中滾滾打打得了勢。
內閣首輔不在,次輔就是首輔,戶部尚書不在,侍郎就是尚書。
彆看高拱被皇上逐閣,但實權不僅沒降,又往上邁了一步。
讓人忍不住感慨命運造化之神奇。
原依仗的嚴嵩、徐階、嚴世蕃進了詔獄,放棄的張居正、高拱如日中天,譚綸都替裕王爺感到尷尬。
李妃也換上了王側妃的禮服,正從裡邊的寢宮走了出來,一眼便望見裕王爺滿臉的汗珠,連忙走向一旁的麵盆,絞了塊麵巾,輕步走到裕王麵前,輕輕地印乾他臉上的汗珠,輕聲說道:“王爺,張師傅是恢廓大度的人,不會計較過去,若王爺能主動開口表達歉意,相信張師傅定然願意與王爺破冰於好。”
“派去的人問一聲,張師傅有沒有到?”裕王沒有回她這個話,轉頭望向譚綸,問道。
李妃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就不再多說了,轉而把麵巾放回麵盆裡。
譚綸馬上走了出去,見到張居正正從庭院而來,回聲道:“王爺,閣老到了!”
張居正腳步一頓。
他與譚綸是舊相識,過去都以表字相稱,如今一聲閣老,好似什麼東西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