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明快的聲音……
李承乾臉上掛起無奈的笑容,掀開車簾。
不出所料,在窗子外迎接他的,就是晉陽公主的笑臉。
李明達和九哥李治同乘一匹馬,在春日的陽光下笑靨如花,讓李承乾一瞬間恍惚了。
本來,他和李治已經與李明達等宮中女眷分彆了的。
其他皇族啟程回平州,兩位中則留在李明身邊,防止被突然“養死”。
但是……
“九弟,你肩膀的傷勢怎麼樣了?”李承乾關心地問。
李治的臉上浮起一絲苦笑:
“拖陛下的洪福,臣隻是傷了些皮肉,受了點驚嚇罷了,並未傷及骨肉……”
李承乾撫慰道:“唐軍戰士恪儘職守,隻是誰知道,明軍艦船裡乘坐著大唐的皇族……”
刀劍不長眼啊。
李明小老弟北伐晉陽的計劃,似乎並不是非常順利,連帶著李承乾和李治都吃了些苦頭——
在一次躲避縱火船的機動中,他倆所在的帆船一個急轉彎,直接把兩人給帶倒了。
李治的肩膀磕著茶幾,腫了一大塊。
雖然事兒不大,但是給李明敲響了警鐘——
把兩位燙手山芋留在身邊,似乎也並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啊。
得虧這次受傷的是李治。
萬一李承乾挨了這下子,那就真得有個萬一了。
所以李明耍了個小心眼,給兩位老哥安排了替身。
替身在大庭廣眾之下,繼續留在明軍陣中。
而兩位真身,則秘密送回到皇族的隊伍中,和李明達等女眷一起前往平州。
“看啊阿兄,那是什麼!”
李承乾下意識地順著妹妹的手指望去。
在車隊的前方,矗立著幾排規模巨大而形狀古怪的……房子。
那幾排房子長得都是一模一樣,沒有傳統的飛簷翹翅,一座座方方正正,像一塊塊發酵的胡餅似的,隻在頂上突出一根煙囪,冒著黑煙。
每一座房子都占地十分廣大,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就像一列列哨兵,規模之大令人咋舌,向天空噴塗著滾滾黑煙。
“那是什麼?地方那麼大,難道是李明住的宮殿嗎?他怎麼住在這麼素的地方,這麼濃的煙,難道是在生火造飯?”
李明達活像一個好奇寶寶,撲閃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嘴巴一刻也沒有停。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進入大明的國境以來,原本鬱悶的晉陽公主一天天開朗起來,重新變成了過去那個活潑樂天的阿兕子。
進入平州地界以後,她臉上的笑容更是一刻都沒有消失。
看見沒心沒肺的妹妹這麼開心,李承乾就不開心了,不禁皺了皺眉:
“李明達,你要牢記自己的身份,你是大唐的晉陽公主,不是大明的盧龍公主。”
國家都快滅亡了,你也從堂堂公主變成了一個階下囚,居然還這麼興高采烈,這合適嗎?
李明達眼睛裡的光彩黯淡了下去,粉嫩的臉頰刷地紅了,小嘴巴嘟了起來,活像一頭被踩了尾巴、隨時準備反擊的小貓。
一直充當騎馬工具人的李治插進來打圓場道:
“今日天氣不錯啊,讓大家的心情都不禁暢快起來了呢,啊哈哈哈~”
說著,他暗暗地一勒馬韁繩,故意讓馬匹落後陛下的金根車,拉開劍拔弩張的雙方。
唉……李承乾暗暗吐了一口氣,向落在後麵的妹妹道:
“那不是宮殿,那是鐵匠鋪。”
過了一會,遠遠傳來李明達的大聲感歎:
“哇!那麼大的鐵匠鋪,能打多少鐵啊!”
好家夥,原來這裡煉出的每一塊鐵,都會變成射向大唐天兵的箭矢啊!
李承乾嘴角一抽,用力合上簾子。
一切重回安靜,偌大的車廂裡,隻坐著大唐皇帝一個孤家寡人。
李承乾疲勞地將臉埋在雙手手掌裡,心緒複雜極了。
他的小妹自從當上大明的俘虜以後,越變越精神,這其實並不讓李承乾感到多麼的意外。
因為李承乾自己,也有類似的感覺,隻是他絕不願意向他人承認。
這聽上去十分滑稽。
他身為一個皇帝,國家都要毀滅了,他自己也是身陷囹圄,心情卻比在長安當朝時要輕鬆得多。
是因為從蒲州到平州的這一路上,大明方麵並沒有為難他們,依舊以帝王之禮儘心儘責地侍奉著他們嗎?
還是因為卸下帝冠以後,他同時也卸下了肩上的重擔,從此不必再為天下社稷而操勞過度,不必為了戰勝一個不可戰勝的敵人而費儘心機嗎?
不,不是這樣的。
“戰爭……身在大明,可一點也感受不到戰爭的陰雲啊。”
李承乾喃喃著,嘴角帶著一抹苦笑。
在戰爭的重壓下,大唐成了一副什麼模樣,不必贅言。
即使身處深宮之中,皇族也並不是與世隔絕。
民間的哀怨歎息,總是會通過各種或直接、或間接的渠道,影響到宮裡的眾人。
就是從那時起,李氏皇族的身上就沾染了一層消沉的氣息,一日比一日濃烈。
而在進入大明以後,這裡國泰民安、積極向上的氛圍,逐漸感染了,將他們從大唐帶來的一身怨氣滌蕩一空。
李明達如此,李承乾又何嘗不是如此?
所以,不論理性如何提醒他,自己身為亡國之君,應當肅穆悲切、不卑不亢,彆和那位“樂不思蜀”的劉後主似的。
可是在感性上,大唐皇帝的心靈,還是在大明的土地上得到了片刻的安寧和舒暢。
“國泰民安……嗬,好一個國泰民安啊——”
李承乾背靠著車椅,雙腿粗魯地箕坐,長長歎息。
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輸得心服口服。
大唐被這場戰爭搞得亂七八糟,千瘡百孔。
而大明呢?不但絲毫未受影響,反而還越打越精神,越打越繁榮。
論自然稟賦,大唐不可能比大明差。
不論是天府之國的關中,還是自古膏腴的中原,抑或是正在蓬勃發展的江南湖廣……
哪個不比苦寒之地的東北強?
戰爭的伊始,大唐仍然占據著絕對的優勢。
可是為什麼,戰局會發展成如今這個樣子?
這裡唯一的變量,就是人。
統治者不一樣。
李承乾坐鎮長安,把一手好牌打的稀爛。
而李明執掌大明,盤活了整局死棋。
這就是李明的治國之道麼?
這就是李明的真正實力麼?
和他李承乾的差彆宛如雲泥。
“難怪朕的天兵戰場上怎麼打也打不贏,難怪突然之間他能席卷中原……
“這不是突然,這是必然。
“大明國力才是‘他’一切軍事行動的底氣。
“而這強盛的國力,又是‘他’在蠻夷土司之地,所一手締造的。
“而那個‘他’,從在立德殿呱呱墜地之日起,就一直沒用停止掙紮、求存、追索……”
在拋除了國事的紛擾後,平生第一次,李承乾站在了他那十四弟的視角,回頭看這過去的數年。
當太子爺理所當然地享受著周圍人的尊崇時,李明在自汙自保。
當太子爺在三心二意地聽著天下大儒的教導時,李明在混跡於長安的阡陌之間。
當太子爺在埋怨父皇對自己太嚴格時,李明甚至還沒進入同一個父親的法眼。
溫室裡的花朵在奄奄一息,隨意撒下的種子則在野蠻生長。
當兩者在絕對殘酷、但也絕對公平的戰場上,同場競技時。
孰勝孰負,還有懸念嗎?
“朕……我也太不自量力了,居然妄想挑戰他,篡他的位……”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他也是當過皇帝的人,知道這份工不好打。
或許隻有父皇那樣的天命之人,或者李明那樣逆天而為之人,才能坐穩那個位子吧。
自己這樣的庸碌之輩,如何能碰瓷他們……
“媚娘,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皇帝。你或許能行,但我是不行了……
“這皇位,本來就不是屬於我的東西。他要拿走,便拿吧。”
放下一切負擔以後,李承乾想通了。
人生頭一回,他感到無比的輕鬆暢快,仿佛做了一場漫長的噩夢。
大唐社稷的存廢什麼的,這個敘事太宏大了,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
說一千道一萬,他連最近的父親都未必愛得多深,更何況素未謀麵的老李家列祖列宗呢?
隻要這片土地上的人民能過得好,那其他的就無所謂了。
大唐還是大明,對老百姓來說,無非是一個無關痛癢的名號而已,改朝換代並不意味著世界末日。
“呼……口口聲聲江山社稷,江山其實並不會因為李唐的宗廟斷絕而真的崩塌。
“更何況,李唐宗廟也沒有斷絕,精神著呢。
“我早該灑脫一點……”
李承乾徹底想通了。
卸下了自身以外的重擔以後,李承乾開始認真思考自身的處境了。
到目前為止,他和其他被俘皇族的境遇堪稱理想。
接待人員彬彬有禮,車船用度一概按照帝王的標準,沒有從簡。
當然,李承乾不至於這麼天真,覺得這下就萬事大吉,躲過一劫了。
他好歹也是當過一把手的政治家,已經會從成本收益的角度來看待一切政治活動了。
好生供養李唐留下的皇族,提供優裕的物質條件,對大明這樣的大國來說,成本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留下前朝皇帝的活口,隱性成本無疑是巨大的。
最大的風險莫過於,民間的野心家會不會打著“光複大唐”的旗號搞事情?
所以在兩晉以後,對付被俘的前朝國君,一般都是一刀下去,一了百了。
更何況李承乾這身體狀況,隨便折騰一下就“自然死亡”了。
李明真會親手殺死他的大哥嗎?
嗬,大哥算什麼?
皇帝的兒女太多了,在偌大的皇宮裡,兄弟兩人幾乎沒打過什麼照麵,生活沒有交集,完全就是陌路人。
何況在南北朝時,父殺子、子弑父的例子還少了?
“李明再三保證不殺我,可是帝王的話,有多少能作數呢……”
李承乾開始了胡思亂想,腹中忽地湧上一股氣,讓他劇烈咳嗽起來。
行進中的隊伍猛地停下。
“發生了什麼!陛下哪裡不舒服!”
沒等隨行的宦官噓寒問暖,大明的太醫們先一步衝進了馬車,緊張地給李承乾號脈診斷,當場來了一場專家會診,以最快速度開出一副藥劑。
這該不會是毒藥吧……李承乾心思紛亂,任由太醫將甘苦的藥湯灌進自己嘴裡。
事實證明,是他想多了。
大明醫生的醫術和醫德都是在線的,這劑藥端的是對症下藥,很快緩解了李承乾的咳嗽。
“陛下的病不是絕症,請放鬆心情,以積極的心態配合治療。”
醫生們細細地囑咐幾句,便適時地退下了。
“皇兄你怎麼樣了!”
李治和李明達焦急地問。
李承乾緩緩搖了搖手:
“無事,無事。”
而馬車隊這一停,就把寬敞的主乾道給堵住了。
平州的爺那可真的是爺,就算車隊的排場再大,他們也照噴不誤。
“怎麼不走了?上工遲到扣工錢你賠我?”
“好像是車隊裡的哪個婦人病了,大夫在看診。”
“這哪來的貴婦人啊?排場挺大的咧。”
被平民百姓一頓指摘,對隊伍中的所有人來說,還是第一次。
隻能說,體驗很新奇,下次不要再體驗了。
“我已無事,快走吧快走吧!”
李承乾臊紅了臉,吩咐隨從趕緊啟程。
馬車剛一移動,就有行人急匆匆地擠過縫隙,風風火火地向前趕路。
李承乾透過車窗,好奇地欣賞著這市井的一幕。
大明的百姓可真是心急啊,好像耽誤他們一刻鐘,就會導致他們失去一大筆生意似的。
“活力四射,繁榮昌盛啊……”
李承乾嘴角勾起,這次是欣慰的笑容。
車隊繼續向前進發,一刻不停,速度並不慢。
可大明的都城是真的大,規模比長安不遑多讓。
一直到了中午時分,隊伍才緩緩停下。
停在了幾棟平平無奇的宅子前。
“陛下,諸位殿下,地方到了。請諸位先在車裡稍事歇息。”
領隊之人向一眾皇族微微一欠身,便打開宅院大門,輕快地進去報告了。
那個領路人怎麼好生眼熟,長得有些像禦史大夫韋挺……李承乾心裡正犯著嘀咕,便聽得耳邊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
“嗬,遼東就是遼東,蠻夷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