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月軒的,沒錯吧?”潘愫目不斜視地接過筆,一眼都不看,張口問道。
“神了!”劉培文驚道,“您就接筆這麼一下,就能摸出是誰家的筆?”
潘愫此刻倒是笑了起來,“哪啊,他家的盒子跟彆處的不一樣,你一拿出來我就認得了。”
幾個人聞言都笑了起來。
說笑幾句,張白駒就迫不及待地叫張川彩把自己早已裱好的字拿來。這兩幅字是一套,舊時客廳或者堂屋經常如此,麵向大門的牆上掛書畫,往往成套,用以寄托情思,表達誌趣。
一幅是中堂,臨江仙的詞牌,內容是:
簾影故家池館,笛聲舊日江城。一春深院少人行。
微風花亂落,小雨草叢生。
驛路千山千水,戍樓三點三更。繁華回憶不分明。
離尊人自醉,殘燭夢初醒。
另一幅則是兩條楹聯,上聯是:“南北西東,淺淺深深,萬水千山易見先賢足印”,下聯是:“春秋冬夏,絲絲縷縷,五風十雨難忘故土鄉情。”
張白駒看著劉培文認真念完一遍,才又開口:“這幅中堂和對聯,你到時一起帶回水寨張家去,至於給誰,我不過問,你們自己看著辦罷。”
說罷,他又看著劉培文說:“至於培文你,一會兒走的時候,記得取上我那副板胡。”
劉培文聞言趕緊擺手拒絕,奈何張白駒態度堅決,隻好收下。
“等你回了鄉裡,拿著我這把胡,去你爺爺那裡給他拉上一曲,也算是我給他問好了。”張白駒看著眼前的少年,心中卻依舊是當年的小大帥。
劉培文隻覺得眼角有些濕潤,隻得趕緊低頭應下來。
正事辦完,還沒到中午。劉培文就說要告辭,卻又被張白駒拉住一起吃飯,幾個人聊起了天,張川彩也是轉頭進了廚房。
劉培文隻得留下吃飯,有張川彩在,吃的菜就豐富了許多,中午有一條煎魚,還有兩個青菜。味道燒得著實不錯,劉培文邊吃邊不住誇讚,張川彩聽得笑意不停,直勸劉培文多吃些。
吃完飯後,四人又坐在客廳裡喝茶。
問到劉培文近況時,他把自己最近的經曆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張白駒聽後,滿眼都是欣賞。
“不錯,不錯,你的作品能接連發表,看來文人這碗飯,你也吃得。”
“還不敢這麼說,”劉培文謙虛地擺擺手,“我之前學的東西,跟文藝有關的實在是不多,雖說這兩次投稿走了運,但終究還是要學習。不過我還是很想把這條路走下去的。”
“想走這條路,你得注意兩點。”張白駒比出兩根手指。
“第一就是,寫作可以賺錢,但輕易不可為業,除非真成了大作家。
“就像你說的,無論是畫畫、寫字還是寫小說,創作就像登山,有高峰就會有低穀,就算是強如李、杜,都有為生計發愁的時候。
“所以說,不管你在這條路上能走多遠,你都要找一份事業來做,寫作是一個吃靈感和天賦的事情,一旦無所出,家裡就沒有經濟來源,所以有工作就好得多。
“當然了,如果你有了成績,就能去文協或者文化館一些地方領個一官半職,那專職寫作也無不可,隻是如果專職寫作之後,一直寫不出東西,難免也會讓人瞧不起,所以你看咱們國家,很多大文豪、畫家,其實都有本職工作,這是相輔相成的。”
張白駒停頓片刻,抿了口茶,“這第二呢,就很關鍵了。”
“哦?”劉培文適時捧哏。
“搞創作的人,最怕僵化固定,”張白駒給出定論,“死板的東西最容易消磨人心,也限製人的想象和才華。所以說你看古往今來的大詩人,大學問家,要麼就是雲遊四海漂泊浪蕩,要麼就乾脆找個遍地英傑的文化重鎮,不斷與人結交來往。”
“這兩種看似一動一靜,實際上都是來增長見識,開闊自己。畢竟閉門造車,不與人交流,是做不出好東西的。”
張白駒說得懇切,劉培文聽得認真,這樣的創作路徑可以說總結得非常到位。
“那您說,我回鄉後乾點什麼好呢?”劉培文不由得有些苦惱,“我本來想的是,去鎮上謀個閒差也不錯,有點收入,還能有時間寫作。可您這樣一說,似乎就局限了些。”
張白駒看著劉培文,嘴唇動了動,終於開口問道:“培文,如果有機會,你願意留在燕京嗎?”
“啊?”劉培文聞言愣住了。
想留在燕京嗎?肯定想。
在老家的路還都是爛泥的時代,燕京跟鄉村的區彆不能說判若雲泥吧,至少也是地上天國。
這裡作家雲集、刊物眾多,如果常住在這裡,發表作品的機會自然也會增加不少。
可是自己憑什麼留在燕京呢?
憑還沒正式發表的兩篇作品?這不現實。
可除此之外,劉培文之於燕京,就是個徹徹底底的外鄉人,他根本無從立足,甚至連合理的身份都欠缺。
看出劉培文臉上的遲疑,張白駒了然,他笑著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你要是真想留下,我就托人去給你問問。我雖然年紀大了,卻還有幾個人能買我的賬。”
“這不好吧?”劉培文下意識地就想拒絕。
雖然他與張白駒確屬親戚,但畢竟隻有兩麵之緣,何況從來沒有人說親戚就一定能幫忙給人找到工作的。如果真是能把劉培文的關係從李寨轉到燕京,再找一份工作,這樣的麻煩事,還不知道要請托多少人。
也許張白駒的能力操辦這種事兒難度不算大,可這樣的情麵,為了自己留在燕京,是不是有點浪費了?
劉培文看看一旁的潘愫和張川彩,可二人似乎已經見慣了張白駒這般情形,依舊是渾不在意的在一旁喝茶。
“沒有什麼不好的,這樣吧,你先回去等等消息,反正還有兩個星期你才走,我去問問,過個三五天,估摸著有消息了,你再過來找我。”張白駒叮囑道。
劉培文隻得點頭答應。
“對了,你在燕京也是孤身一人,明天中秋節,來家裡吃飯吧?”
“不啦姥爺!”劉培文謝過之後解釋道,“我堂弟今年考上了水木,也是獨在異鄉,我去看看他,跟他一起過吧,水木離您這裡太遠,學校晚上回不去也是麻煩事,所以就不打擾您了。”
張白駒聞言點點頭,倒也沒說什麼。
等下午從張白駒家離開,劉培文對於今天的事情還感覺非常不真實。但理智又告訴他,事情確實發生了。
可這能行嗎?劉培文想想張白駒在國內的特殊地位,覺得似乎有可能,但想想老人家八十多了還要為自己的工作奔走請托,卻又於心不忍。
回去的路上,他乾脆停下來,在什刹海公園漫無目的地逛了一會兒,直到心緒漸漸平靜,才往公交車站走去。
回到招待所,天色尚早,劉培文想著翻出之前買的書來學一會,卻發現自己心亂如麻,平日裡吸引力巨大的書頁如今讀起來味同嚼蠟。隻好早早拉上了燈,乾脆蒙頭睡大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