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宇用眼角餘光瞥了下玄隱真人。
見他不動如山、神色平靜無波，他也強行鎮定下來，道：“蟲大師，不知您可了解賀兄弟之死的前因後果？
需不需要晚輩從頭到尾詳述一遍？”
蟲達皺了皺眉，道：“老夫是從鬼神那聽來的消息，不怎麼準確。若有隱情，請王爺告知。”
賀玄死時，他心血來潮，掐算出了“徒兒慘死”的結果，又找鬼神打聽詳情。
可他召喚的鬼神，為上邦“本地鬼神”，對西蜀之事了解不深。
李靖宇從“釘頭七箭書”說起，一直說到李榮基為了替賀玄報仇，甚至不惜打破李家與羽鳳仙的清水河之誓。
呃，李榮基當真被利用到死死都不放過。
“玄兒魯莽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也不該強搶，更不該殺人。”
蟲達身上的氣勢不如先前強勢，麵上也有難堪羞慚之色。
他垂眸避開對麵地仙的目光，歎了口氣，又道：“羽鳳仙為友報仇，是義舉，老夫佩服。
可她至於要虐殺我那徒兒嗎？
殺害教司坊風塵女子，放在大秦也不過是罰金、徒刑。
頂了天，加個黥刑，送到長城兵團打匈奴。
何至於當街殺人斬頭，還奪走他的魂魄，不知道會怎麼折磨。”
玄隱真人道：“道友此言甚是，我們都認為她太過分。
隻不過，一個人怒而複仇時，心中肯定想不到律法。
那位芍藥姑娘，是羽鳳仙的知己好友。
在中華上邦，因為一句侮辱之言，而拔劍殺人者，比比皆是。
更何況血親複仇？
賀玄殺芍藥姑娘也就罷了，他還對她極儘羞辱，羽鳳仙見到屍體上斑駁汙穢、累累傷痕。彆說主犯賀玄，連從犯都算不上的太子，她都想殺，也的確殺了。”
蟲達一咬牙，道：“好，賀玄不該死，但羽鳳仙有理由殺他。
可殺人不過頭點地。
已經用他的人頭祭奠亡靈，死者亡靈也消了怨氣，該放走他的靈魂，讓他去地府輪回吧？”
“賀玄的靈魂”玄隱真人遲疑道：“那天上午，我匆匆一撇，他的亡魂似乎還在，並沒被打滅。”
“玄兒的亡魂在哪？”蟲達立即問道。
“被一股煞氣封鎮在頭顱內，羽鳳仙似乎要讓他一邊受煎熬，一邊親眼看到自己的下場當時街上很多人前去祭拜芍藥，在罵賀玄”
玄隱真人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眸也避開了蟲達的視線。
若是沒親眼所見，也就罷了。
當時他見到了，卻完全沒理睬，甚至有看戲的心情，沒勸說羽鳳仙一句。
如今麵對賀玄師父，著實有點尷尬。
蟲達身上因徒兒行為不檢點而虛弱的氣勢，再次勃發。
讓周圍的天地元氣都暴動起來，在院子裡刮起陣陣狂風。
“羽鳳仙最憤怒時，也隻是折辱賀玄，沒道理芍藥怨氣消除後，再將他的魂魄打滅。
她下手挺有分寸，前些日子迎祥府之變，死了很多人。
隻少數修煉出陰神的，控製不住力道，被打滅魂魄，餘下者多成了魙。
若是普通人，則直接被放走亡魂。”玄隱真人又道。
蟲達睜大眼睛，“把敵人的魂魄打滅成魙，還叫下手有分寸？
你們西方的蠻子，下手都這麼狠，完全不怕因果報應？”
玄隱心裡不太舒服。
雖然羽鳳仙的確是沙蠻，可他覺得蟲達的“西方的蠻子”，將他們都包括了進去。
像是在說“你們西方蠻子”。
“道友，我們西牛賀洲的武者與煉氣士，與南瞻部洲的沒太大區彆。”
“這麼說隻有羽鳳仙才如此狠辣？聽說她才十三歲。”蟲達道。
“唉，隻是虛歲十三，而且接觸仙武才半年。”玄隱道。
“才十三歲，就如此狠毒，她師父是誰，可還有父母親人？”蟲達問道。
玄隱有些奇怪，這種眾所周知之事，蟲達竟也不知道？
接著他又自失一笑：羽鳳仙在蜀東成了活著的“神話傳說”，但在中華上邦，依舊寂寂無名，連鬼神都不怎麼了解她。
“她父母雙亡，族親也基本沒有，師父唉，道友難道連‘天門鎮衙門口天意賭局’都沒聽說過？”
如果蟲達真不曉得“天意賭局”，玄隱倒是要鄙視他孤陋寡聞了。
“天意賭局我曉得。”蟲達若有所思。
西沙域的事是小事。
玉皇大天尊丟了個大臉，卻是轟動三界的大新聞，大家都在背後悄悄談論呢！
“發生了那樣的事，誰還願意收她為徒？她完全是自學成才。”玄隱道。
“老夫在賀玄體內封印了一道劍氣，我的劍氣！她自學成才，能擋住那道劍氣？”蟲達難以置信。
“她天生劍骨。”玄隱瞥了李靖宇一眼。
李靖宇了然，主動將羽鳳仙的事跡和實力，大致講了一遍。
“連玉蟬都殺了怎麼殺的？”
蟲達越發震驚，他不了解羽鳳仙，卻聽說過玉蟬的事。
其實拐子山剿鬼、意外逼出妖蟬之事，在大秦，無論朝堂還是江湖，都很轟動。
這代表靈山佛門對大秦出手了，絕對不是小事。
不過，秦人隻關注佛門和妖蟬，知道羽鳳仙的人很少。
蟲達不僅是大秦六大劍仙之一，他本人也是秦朝將軍，翻看過朝廷搜集的妖蟬文檔，了解其大概實力。
雖走了捷徑，卻是實打實的“羅漢果位”。
“她才修行武道半年，能弑殺靈山羅漢？我中華之地，都罕有這種英傑。”
玄隱道：“不知道什麼原因，玉蟬入了魔、發了狂。
發狂後的玉蟬，實力遠不如前。
但‘魔蟬’的確是被羽鳳仙用雷法擊殺。
當時很多人親眼所見，那一招叫‘寂滅之時，誅邪儘滅’。
從胸口拔出一柄雷光閃耀的‘靈劍’我懷疑是巧實劍的劍靈。
一劍斬落，玉蟬魂滅，邊上的莽和尚毫無損傷。
那一招應該直接針對靈魂，接著才是雷霆劍氣。”
“怎麼聽著有點像老夫的‘衝霄劍河’”蟲達喃喃道。
玄隱道：“她很有天賦，慣常汲取百家之長。殺妖蟬隻是開始，後來她又當眾擊敗了地仙曾問道。
她甚至以一敵二，擊敗曾問道的同時，又鎮壓了八百年道行的河道神。”
蟲達沉默了一會兒，嗄聲道：“此女天縱之資，若不夭折，必定成仙！
但殺徒如殺子，殺子之仇不得不報，老夫得立即找到她。”
李靖宇心中興奮，這是比曾問道更好的助力啊！
曾問道還想著先報恩、再複仇。
蟲達實力更強，態度堅決，可以成為依靠。
他眼神期待道：“我們也在找她，但她鑽入地下水道後，自此杳無音信。
若蟲大師不嫌棄，請到小王彆府住下，我們可以聯手。
我請河神府的太保，陪大師進入黑龍河地下河道。”
“和你們聯手？”蟲達眼神中生出懷疑與警惕，“王爺今天在天門鎮法能寺乾什麼？”
他跨越流沙河後，沒去天門鎮，直達迎祥府詠河宮。
在詠河宮等待期間，也詢問過主事之人的去向。
如今蜀東的主事之人，自然是清河郡王。
清河郡王是從天門鎮法能寺趕過來的。
今天法能寺在舉行盛大的祈禳活動。
李靖宇猶豫了一瞬，還是實話實說道：“近日兩城百姓自發聚集在一起，要請大法師舉辦水陸道場，為羽鳳仙祈福。
數量超過十萬之眾，男女老少鹹集，有普通百姓，也有不少武者和兵將。
法能寺供奉了燃燈佛祖，故而他們多彙聚到法能寺所在的四井街，以及外麵的鹹陽大道。
晚輩終究領了個‘清河郡王’的俗職，得順應民心，賺些名望。
便也前去主持了部分儀式，請佛祖懲戒如‘妖蟬’那樣的‘佛門敗類’。”
如果民眾隻為羽鳳仙祈福，李靖宇肯定不會到場。
問題是，老百姓們之所以為羽鳳仙祈福，是因為妖蟬欲要摧毀他李家的西蜀，而羽鳳仙保護了蜀東百姓。
為羽鳳仙祈福，其實也在間接為西蜀祈福：佛祖啊，您大發慈悲，莫要再派“妖蟬”、“普善”之流，來東方禍害西蜀啦。
李靖宇認為這是一個好機會。
妖蟬要搞西蜀，而妖蟬背後是金蟬子與靈山佛門。
是金蟬子要滅西蜀。
他比羽鳳仙更想通過大嚷“金蟬子殺人啦”、“金蟬子背後的如來佛心狠手辣，要毀我西蜀，殘害蜀東百萬黎庶啦”，來逼迫佛門收斂點，彆在大張旗鼓地害人（害他李家，害西蜀）。
“那十萬之眾，可是王爺發起的？”蟲達眯眼道。
李靖宇明白，蟲達在懷疑他的立場。
參加為羽鳳仙祈福的水陸法會，明顯是親近羽鳳仙的行為。
現在蟲達要追殺羽鳳仙，他又主動尋求合作莫非要替羽鳳仙打掩護？
“十萬之眾，都是晚輩暗中壓製的結果。若放任不管，任由百姓私底下串聯，弄出百萬人的大聚會都有可能。”李靖宇歎道。
“百萬人”蟲達既震驚又懷疑，“迎祥府、天門鎮有這麼多人？羽鳳仙不是個沙蠻子嗎，為何這麼多人為她祈福？”
李靖宇解釋道：“不止是城裡人，還有城郊村鎮之民。
咱黑龍河大平原很富饒，村寨密布。
在三十六國之亂前，僅僅迎祥府，都不止百萬眾。
羽鳳仙拐子山剿鬼，有恩於蜀東所有人，超過百萬戶，三四百萬黎庶。
天門鎮的回祿之災，她也活人無數。
前些日子，妖仙侵入西蜀，還是她擋在前麵。
而且在平日裡，她的名聲也很好，像是搭救落難清官之孤女，為朋友報仇哪怕沒受過她的恩惠，百姓也敬佩她，樂意去湊個熱鬨。
尤其是前幾日，黑龍河神仙大戰，她的表現如仙如神。
酒樓茶肆的說書人，都開始編寫‘小鳳仙傳奇’，據說要寫八十回呢！”
李靖宇語氣複雜，心情更加複雜。
羽鳳仙本人的事跡固然傳奇，但說書人敢為她編寫傳奇，還是因為西蜀朝廷首先表了態：羽鳳仙有功無罪，罪在廢太子李榮基一人。
若無他代表李家和西蜀朝廷表態，不僅《羽鳳仙傳奇》不會有，十萬眾祈禳活動也不會有。
民眾頂多在街頭巷尾說“悄悄話”。
“羽鳳仙既有情有義，還力量強大，放在中華上邦，也能成為傳奇吧？”他問道。
蟲達陰晴不定道：“她是眾人敬佩的傳奇，我徒兒賀玄則是助力她成為傳奇的踏腳石。
堂堂上邦貴人，成了蠻子的墊腳石，還被偏遠蠻邦之民鄙夷謾罵，嘿嘿嘿！”
玄隱真人淡淡道：“道兄著相了，外邦之民向往中華，是因為中華為繁榮昌盛、禮儀文明之邦。
羽鳳仙被民眾欽佩，是因為她有上邦聖賢之遺風。
道兄高徒的行為放在大秦，難道會有民眾敬畏讚賞？”
“哼，道友說得對、說得好，老夫羞愧難當、無言以對，告辭！”
蟲達麵色鐵青地朝玄隱一拱手，化為劍光，眨眼間消失在南方天際。
“哎，蟲達可以幫我們尋找羽鳳仙，真人咋將他趕走了？”李靖宇急道。
“人家壓根瞧不起你，你還趕上去，拿熱臉貼冷屁股。”玄隱淡淡道。
——我隻要仙緣，壓根不在乎臉麵。反正上邦貴人向來傲慢，喊咱們“西蠻”也不是第一回。
李靖宇想這麼說。
可他理智在線，明白他可以不在乎臉麵，玄隱卻很在乎。
對一位長生久視的仙人而言，“麵皮”這東西絕對能進“最在意之事物排行榜”前三名。
數日後，李靖宇便鬆了一口氣：蟲達並沒離開西蜀啊！
蟲達沿著黑龍河流域尋找羽鳳仙的蹤影，還經常使用“馭鬼驅神”的道術打探消息。
毫無成效，又返回迎祥府租了個小院，似乎打算長住一段時間。
在玄隱真人默許下，李靖宇再次和蟲達搭上線，並坦白了上古龍宮遺跡的事情，成功取得蟲達的信任。
然後李靖宇帶著蟲達，來到流沙河玄龜河神府。
敘禮畢，李靖宇直接道：“河神大人，這位是大秦絕代劍仙蟲大師。
我們要進入地下河道尋找羽鳳仙。
可我們水性欠佳，需要借用幾位太保和若乾‘河神府介士’。”
他本以為還會廢一番口舌，要許下眾多好處。
誰知玄龜河神隻沉吟片刻，便眼神閃爍道：“蠱劍仙和王爺親自登門，老夫豈敢拒絕？隻有一點，你們在找到羽鳳仙後，也得幫我一個忙。”
“是將羽鳳仙留給河神府，讓你殺了複仇？”李靖宇瞥了眼蟲達，神色有些猶豫。
他隻要自己的仙緣，蟲達卻想砍羽鳳仙的人頭祭奠賀玄。
“不，老夫和羽鳳仙無仇無怨。”玄龜河神擺了擺手，道：“請二位幫老夫解決叛逃河神府的黑金剛，以及他麾下所有河妖。”
李靖宇驚訝道：“那條黑魚精，到現在還沒殺掉？”
玄龜河神尷尬道：“本來已經困住他，卻不想他突然突破了境界，黑魚化龍，連殺我三位太保老夫懷疑羽鳳仙在‘光棍兒黑魚陣’的秘籍上撒了謊，彌天大謊，讓老夫嚴重誤判了黑金剛的實力和潛力。”
蟲達聽不太明白，李靖宇卻很疑惑，“黑金剛肯定掌握了《黑魚劍法》。
但羽鳳仙的《黑魚劍法》推衍成《黑魚龍劍》，卻是回祿之災後。
黑金剛早在衙門口賭天意後，就再沒見過羽鳳仙。”
玄龜河神道：“三位太保的亡魂已經歸來，親口所言，還能有錯？
羽鳳仙必定是撒了謊！那小沙蠻子狡詐得很。”
李靖宇轉頭看向蟲達，道：“黑金剛是羽鳳仙的乾兒，也算是她徒兒。”
蟲達皺眉道：“都這種時候了，你還不願意跟她撕破臉？”
李靖宇歎道：“我所求者，隻是自己應得的那份仙緣。”
為了表明誠意，也為了不在合作期間惹誤會。
他連狗肉道士給的批語“結善緣”，都一五一十告訴了蟲達。
蟲達看向麵露期待的玄龜河神，點頭道：“等找到羽鳳仙，我去一趟黑金剛也在地下水脈?你得幫我找到他。”
玄龜河神笑著點頭道：“這是當然，不僅要找到他，還要幫大仙困住他。”
李靖宇和蟲達，從流沙河玄龜河神那兒借來八位太保，和一千兩百位河妖。
名義上是抓捕叛逆黑金剛。
他們在地下水道分散開，形成一張大網，到處搜尋羽鳳仙的蹤跡。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一個月過去，一無所獲。
連黑金剛和風吼灣水妖，都沒遇到一個。
倒是零星聽到普善的消息。
普善那晚果然沒追到羽鳳仙，但她還沒放棄。
元宵節就在今天。
李靖宇回了一趟迎祥府，早晨正端著碗，用湯勺舀了個芝麻餡湯圓，剛要送進嘴裡，忽然胸口一陣悶痛，腦袋也有些暈眩。
一股強烈的不安和恐懼襲上心頭。
“不，我的仙緣，我的命根子啊~~~”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下意識喊出這一句。
叫聲和表情都淒涼哀婉，五臟六腑幾乎要焚燒。
“噗嗤~~~”氣血逆流衝腦，李靖宇狂噴一口鮮血，人迷迷糊糊，身子搖搖晃晃，從椅子上摔了下去。
片刻後，玄隱真人到來，隻往床榻上看了一眼，便麵色大變，“怎會如此？不僅氣運枯竭，連命數也——”
閒雲觀的雲青道士，即便窺探天機折了壽，也還能活個年。
此時李靖宇的命數，比雲青道士都要衰敗，有可能走在雲青道士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