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東方泛起白魚肚，城內的火災才基本被撲滅。
五爪黑魚龍從天上消失，隻有一柄劍和一顆拳頭大的珠子落下來。
小羽伸手接過珠子，握在手裡，巧實劍自動歸鞘。
她此時位於西城門附近。
隻見煙塵飛繞，連綿十多裡的層樓疊屋，燒成一片瓦礫之場。
縱有房子立於廢墟之中，也被熏得黑糊糊。
街道上擠滿了災民，也堆滿了各種雜物。
有救火的水桶水車，也有搶救出來的箱籠、皮裘、被褥等物。
鼻尖縈繞焦糊和屍臭，耳邊聽得兒啼女哭，喧嚷之聲不絕。
依舊冒著煙的廢墟裡，有災民蓬頭垢麵，褻衣赤足。
或神情麻木站在那發呆，或跪在親人屍體邊哭泣，或者掘泥掀瓦，尋找物件。
有燒傷之人躺在地上哀哀嚎叫。
也有大戶人家燒出一條銀色的小河：家裡銀庫被燒，銀子化成水，流了一地。
潑皮流氓，乃至失去家業的普通民眾，在凝固的銀色小河邊瘋狂敲打、挖掘，主人家則在邊上哭嚎叫罵。
小羽從邊上走過，隻歎了口氣，沒有管。
她管不了，整個天門鎮超過六成街區都遭了回祿之災。
火勢甚至蔓延到城外的“西市”。
遭災的人太多了。
不過，也不是所有遭災的街道都亂糟糟。
有德高望重的武者，將沒受傷和傷勢較輕的青壯年組織起來，提桶撲滅一處處暗火，從廢墟中抬出一位位傷者。
有懂得醫術的，直接蹲在街頭為傷者免費診治。
有房子完好的德善之家，一家人忙著煮粥蒸饅頭，送到遭災的鄰街。
小羽回到醬油巷時，原本擠在翟鐵匠門口的街坊早已散去。
翟鐵匠本人離開鐵匠鋪，正在幫王處士推車。
王處士也在幫人義診。
木車上擺放了三個大木桶，有濃鬱的中藥味從桶裡飄出來。
王處士穿著乾練的短打，親自幫燒傷的街坊敷藥。
從木桶裡挖出一坨褐色的膏藥，塗抹在燒傷處，用布包好後。
有時王處士還拿出銀針，幫傷者紮幾下。
“王處士的氣比之前虛弱了很多，有點病懨懨的感覺，最近在忙什麼咦，怎麼回事，怎麼還有另一股氣？”
小羽沒過去打擾他們。
隻是見到王處士為人針灸，她下意識開啟心之靈眼，捕捉眾人身上的“病氣”。
這是她和閔神醫的區彆。
閔神醫隻學了醫道秘術，要精準判斷彆人的“病氣”，需要切脈。
閔神醫當然懂望聞問切，不止切脈一種手段。
隻不過切脈誤差最小，最不容易弄錯。
他一次給幾百號人診病，若單純用望、聞、問，必然效率低下，且容易出錯。
小羽本就是通過心之靈眼作弊，掌握的醫道秘術。
讓她切脈，她還不習慣呢。
此時剛將一眾人的氣之波動納入“北冥心海”，小羽立即發現了異常：王處士不僅氣弱，他的“生之氣”中還多了一股全新的、極為微弱的“生之氣”。
“新生之氣屬於另一個人，卻和王處士同出一脈，甚至新生之氣誕生自老王之氣不會吧，這老員外要生兒子了？
不，不對，不是他，是一定是翠兒姐，翠兒姐懷孕了？！”
小羽感到天雷滾滾。
“王處士這個老不正經的，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了，竟然還有軟肋難怪現在氣弱了很多，老夫嬌妻，都乾出孩子了，能不氣弱嗎？”
小羽心情複雜，王處士老不正經，她有點小小的鄙視；對翠兒姐又有些同情，可孩子又是翠兒姐將來的依靠
若沒有孩子，等王處士歸西，或許翠兒姐還能二婚？
這個時代二婚並不少見。
西蜀朝廷甚至在逼迫無子寡婦二婚。
因為三十六國之亂，打沒了蜀國五分之一的人口。
黃寡婦若非軍屬（她的死鬼老公是鹿野衛騎兵戰士），且有兒子傍身，衙門早逼著她改嫁了。
小羽糾結了一會，還是沒過去詢問，也沒翻牆去王家探望翠兒姐。
她徑直回到小靜軒，洗了個澡，換了身乾淨的衣服。
她之前一直穿著褻衣到處亂跑。
褻衣捂得很嚴實，長衣長褲，倒是不擔心走光。但一個姑娘穿著褻衣在街上跑，總是不雅觀。
當然，隻要不跟人說話，普通人是看不到她的，她走在鬼道裡。
因為有地府輪回使在邊上等著收人，即便昨晚死了很多人，她走鬼道也沒遇到一個孤魂野鬼。
換好衣服後，小羽沒離開，而是去了“神女祠”，也就是修建在小食堂對麵的小庵。
裡麵供奉了二十八位她親自冊封的“小毛神”。
這會兒小庵內外，跪滿了人。
有姑姑、姑娘、女兒，也有龜奴龜奴隔著一堵牆，跪在外麵。
“啊，小鳳仙，你回來啦~~”
“小鳳仙昨晚就回來了，回祿大神是她呢！”
小羽的出現，立即引來一片問候聲。
她隨口應付幾句，道：“你們先出去，我跟她們說說話。”
“你跟誰說話？”三姑姑疑惑道。
“伱們在拜什麼？”小羽問道。
“拜碧桃、小金桂她們，你知道不，她們昨晚救了紅袖坊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呢！”
小羽道：“你們見到她們了？”
她們都搖頭，有個姑娘道：“她們給柳姑姑托夢了，讓柳姑姑趕緊起床救火。”
小羽左右看了看，道：“碧桃、小金桂她們還沒走，你們先退出去。”
“什麼，碧桃她們就在屋裡？小蘭，小蘭，你在嗎，出來見我呀！”有名叫翠竹的姑娘激動叫喊起來。
其他姑娘、姑姑們也跟著叫嚷起來。
小羽擺手道：“彆喊了，趕緊回去睡覺，或許能在夢裡見到她們。”
“為什麼她們不出來？”
“大概人神有彆。”小羽費了一番功夫才將眾女趕出去。
將小庵堂的木門合上，蠟燭也吹熄滅後，小羽進入鬼道，喊道：“你們既然還在，為何不出來讓她們看一看？”二十八個衣冠華貴的女人從虛無中走出來，先向她拜了一拜，才說道：“我們不能隨便見活人。
就像你說的，人神有彆，人鬼有彆。
我們是鬼神，不好直接跟生人見麵。
可我們分處各地，很多姐妹甚至不在蜀國。
如今好不容易回‘娘家’一趟，眾姐妹還聚在一起，我們舍不得立即離開，舍不得分開。”
當初冊封她們為井神或廁神時，是哪裡有空缺，就往哪裡塞。
天門鎮並沒出現神位空缺，甚至西蜀都沒多少適合她們、且空出來的神位。
故而二十八女神其實分散在流沙域各地。
彆說回來見紅袖坊的活人老友，哪怕同為鬼神的故舊，平日裡也很難見一麵。
“你們這次為何都能回來？”小羽問道。
“心有所感，詢問城隍後，城隍允許我回來。”
“城隍說可以回來償還因果。”
“我很笨，沒像眾位姐妹那樣直接感應到紅袖坊危機，隻心裡悶得慌，一位鬼差大哥送我回來的。”
眾女神七嘴八舌，答案看似不一樣，其實都指向地府陰曹司。
可紅袖坊憑什麼超脫天門鎮其它地方，成為“天災不侵之地”？
小羽想不明白，也不好當著眾女的麵說紅袖坊的壞話。
“你們大概什麼時候離開？”
“唉，等太陽出來，我們就得離開，沒多少時間了。”
“天已經亮了，我們得走了。”
“不過能再次見到小鳳仙，真的很開心、很滿足啊！”
“是呀，是呀，小鳳仙能直接和我們見麵，不虛此行啦。”
見到她們臉上真摯的笑容，小羽也笑了，道：“這裡有你們的神位，你們應該能聽到她們的祈禱吧？”
“剛開始聽不到，累積了一些香火願力，才勉強聽到模糊的聲音。
但我們神力微弱，實在回應不了她們，幫不上什麼忙，隻能默默為她們祈禱。”眾女神色暗淡道。
小羽道：“你們才成神多久？力量微弱才正常。
過個幾年，等你們稍微有了積蓄，先相互溝通，然後二十八神聯合起來。
嗯，可以組成一個‘女神團’，一起祝福要求合理的姑娘。
一個人神力有限，二十八神一起祝福，肯定效果明顯。
一旦顯靈成功，香火自然開始猛增，你們都有收獲。”
“女神團聽起來似乎很不錯，可以試試看。”
眾女相互對視一眼，都有些躍躍欲試。
她們二十八個有點特殊，死在一起，一起封神，以一個整體成為紅袖坊的傳奇。被民眾談起，也不是隻說某個人，而是“紅袖坊二十八女神”。
沒多久，陽光灑落大地，眾女神散去，小羽也從小庵堂裡走出來。
“你見到她們了，怎麼說？”柳姑姑迎麵走來，急切問道。
她褲子上有火燎的焦痕，身上、頭發上沾了不少黑灰，應該剛從附近的火災現場趕回來。
紅袖坊雖安然無損，附近卻有不少秦樓楚館遭了災。
“沒說什麼，隻簡單聊了些各自的近況。”小羽道。
“什麼近況？”
“就是過得好不好，家長裡短，和活人一樣。”小羽道。
“她們都成神了，過得還能不好？”柳姑姑道。
小羽道：“她們都跟你一樣的想法，所以目前過得比預期中的‘神仙日子’差很多，比活著時又好很多。”
她環顧周圍一眾眼巴巴看過來的姑娘、姑姑，“她們都十分掛念你們，一直能聽到你們的聲音，也一直在為你們祈福。
但她們隻是小神，日子也不輕鬆，想回來一趟更是不容易。
今天能幫大家一時，卻幫不了一世。
將來她們若有祝福，也一定真實有效。
但大家不可能隻靠鬼神祝福逆轉命運。
做人還是得靠自己，勤練武功多讀書，常積小善成陰德。”
眾女沉默。
柳姑姑歎道：“你這話該和閨閣女子們說，咱們都淪落到教司坊了，還說什麼靠自己，真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有天賦？”
小羽沉聲道：“閨閣女子可以靠父母兄弟，有得選；教司坊女子隻能靠自己，沒得選。
而且讀書、練武、積德都是自己的私事，不是閨閣女子的專屬。
梨香園有姑姑教識字，有書可以借閱，讀書明事理。
至少可以辨彆那些事能做，那些事做了有傷陰德。
平日不做虧心事，身上無惡業。
即便沒神靈庇護，回祿天災也絕不會波及到你們。
練武至少可以強身健體、耳聰目明，遇到火災能跑能躲，還有力氣提水救火，也比拜神更管用。”
柳姑姑心中一動，若有所思道：“我聽說昨晚滅火的回祿大神，是你的仙武主神，你還在冷食街遇到了另一位回祿大神，難道天門鎮火災是老天在收人？”
“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有陰德傍身總是好事。”小羽道。
柳姑姑用奇異的目光打量她，道：“當初你剛進紅袖坊，可是桀驁非常，隻信自己，不信鬼神，不求來世。”
小羽白了她一眼，“你能和我比？我什麼天賦，你們什麼天賦，我注定一世成仙，當然不用求來世。
可即便我不求來世，也不敢胡作非為。”
柳姑姑道：“我感覺你一直在針對我。她們都是苦命人，隻有我這個老鴇能夠逼良為娼、胡作非為。”
——你還算有點自知之明。
小羽搖了搖頭，“我隻是不希望‘二十八女神齊聚紅袖坊庇護舊日姐妹’的佳話，最終變成一個結局淒慘的悲傷故事。”
她環顧周圍眾女，沉聲道：“鬼神顯靈庇護大家，不能成為大家放任自流的依仗，而應該是一種警醒——鬼神真實存在，陰司報應也真實存在。”
類似的話，她剛才也告誡過二十八女神：她們可以顧戀舊情，幫過去姐妹一把，但神靈一舉一動必須遵守陰司規矩，千萬不能乾違背天地良心的事。
小羽不是鹹吃蘿卜淡操心。
關城隍就是活生生的“榜樣”！
放在整個天庭神道體係中，城隍也隻是一粒灰塵。
可這粒灰塵一旦落在平頭老百姓身上，那就是一座大山。
如果二十八女神是自己憑陰功封神，她頂多看在熟人的份上委婉提醒一句，不會每次見麵都強調。
可二十八女神是她冊封的。
她自己被鬼神（關城隍）欺負過，不希望自己一時的好意，成為彆人一輩子苦難的源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