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表麵上來看,當飛羽軍被拖入泥潭、敵方兩萬餘援兵抵達戰場,他們的結局仿佛已經注定。
無論是逃是戰,他們都無法擺脫景軍主力騎兵的圍剿。
即便拋開延胡率領的數千騎,趕來的援兵也足以完成最後的絞殺。
具體到戰場當前的形勢,如果飛羽軍選擇向東南方向逃走,景軍兩支援兵可以輕鬆調整方向,一邊合流一邊追擊,必然可以取得極大的戰果。
厲冰雪選擇主動迎擊看起來似乎很不理智,不光前方的景軍騎兵感到驚訝,就連飛羽軍的將士們都有些不解。
但是沒人質疑主將的決定。
長年累月的嚴苛操練,讓這些大齊男兒能夠做到令行禁止,更何況厲冰雪和將官們身先士卒,足以帶動所有將士奮力衝殺。
空氣中彌漫著緊張和危險的氣息,天際之上,太陽徹底擺脫烏雲的遮蓋,千萬縷陽光灑下大地。
飛羽軍和正前方的景軍騎兵猶如兩股泥石流,在荒涼的原野上猛然相撞。
呼嘯的北風卷起塵埃,夾雜著濃鬱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飛羽軍將士的眼中閃爍著不屈的光芒,麵對漫山遍野的敵人,他們沒有絲毫退縮。
兩軍瞬間交織在一起,所有人的嘶吼彙聚成一股強大的聲浪,震得大地似乎都在顫抖。
一名年輕的飛羽軍騎兵握緊長槍,衝前方敵人的胸膛狠狠刺下去,槍尖與血肉絞在一起,那種凝滯的感覺傳到他的雙手,讓他稍稍一怔。
他加入飛羽軍時間不長,參與過的戰事不算多,廝殺經驗不及同袍豐富,這錯愕的片刻給了敵人動手的機會。
望著斜刺裡一杆長槍朝自己殺來,年輕人臉上浮現恐懼,身體不由自主地發抖,隨即便聽身邊風聲呼嘯,另一杆長槍幫他擋住這致命一擊,然後順勢將敵軍逼退。
年輕人連忙扭頭望去,隻見身材魁梧的隊正瞪了他一眼,急促地罵道:“蠢貨,打起精神!”
死裡逃生的年輕人重重地點頭。
隊正沒有再看他,對身邊同袍怒吼道:“往前!我們一定能突出重圍!”
有人高聲響應,有人沉默殺敵。
這樣的場景發生在戰場的很多地方,飛羽軍將士將後背交給自己的同袍,齊心協力並肩廝殺。
血花飛濺,在陽光下綻放出殘酷的美麗。
錐形陣最前方,一馬當先的厲冰雪眼中隻有敵人,她將所有殺意和力量都注入手中的馬槊之內,每一次揮動都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帶起一片片腥風血雨。
一步一步往前,鑿開一條血路!
景軍不乏勇猛剽悍之輩,但是始終沒人能擋住厲冰雪前進的步伐,被她帶著千餘精銳先鋒貫穿而過,飛羽軍其餘各部緊隨其後。
當此時,戰場局勢陡然一變。
飛羽軍和東北方向的景軍援兵完成一次對穿,雙方的傷亡差距不大,景軍略微多一些,原因在於厲冰雪帶領的先鋒實力極其強悍,讓景軍有些措手不及。
關鍵的問題其實不在於傷亡,而在於對穿完成之後,景軍這支援兵繼續往前,短時間內無法順利完成轉向,而飛羽軍頭也不回地繼續往東北疾馳。
更重要的是,這支景軍騎兵擋在了西南方向己方那支援兵的身前!
按照蒲察的預想,延胡率領的兵馬將飛羽軍拖入泥潭,兩支援兵南北夾擊,肯定能讓飛羽軍損失慘重。
倘若飛羽軍選擇直接往東邊逃走,兩支援兵也隻需要稍稍調整方向。
偏偏厲冰雪絕地求生,她選擇相信自己和朝夕相處的將士們,並且最終完成這個目標,突破了敵軍的阻截。
騎兵在戰場上以高機動性著稱,但眼下景軍所處的情況很是複雜。
西南方向的景軍被迎麵衝過來的同袍擋住,他們隻能朝兩側分開迂回前行,而東北方向的景軍騎兵必須要耐心地繼續往前才能完成轉向。
這種大規模的調整需要時間,幸虧景軍騎兵訓練有素,否則局麵會更加混亂。
縱如此,也給了飛羽軍喘息和列陣撤走的時間,這就是厲冰雪想要達到的目的。
遠處高坡之上,蒲察眉頭緊鎖,一字字道:“不愧是將門虎女。”
周圍的親兵們無不噤若寒蟬。
蒲察緩緩呼出一口氣,雖然處在敵對的立場上,他仍舊很佩服厲冰雪精準把握戰機的能力。
那位女將軍確實是在冒險,但是相較於原地死戰或者直接倉促撤退,這樣的冒險值得嘗試。
蒲察的情緒不至於太低沉,雖然厲冰雪找到唯一正確的策略,也隻能稍稍減輕飛羽軍的壓力,這場戰事並未結束。
他邁步走下高坡,邊走邊說道:“傳令全軍繼續追擊,務必要留下這支南齊騎兵。誰若能擒下厲冰雪,賞黃金千兩!”
一眾傳令官滿麵振奮地領命。
蒲察來到平地,翻身一躍上馬,隨即大手一揮,對在此列陣的兩千餘騎說道:“隨本將殺敵!”
“遵令!”
景軍將士齊聲呼應。
一如蒲察的意料,飛羽軍的危機沒有解除。
景軍六千餘騎很快便追了上去,其餘各部也紛紛調整完畢緊隨其後。
飛羽軍並未不顧一切地亡命狂奔,相反在厲冰雪有意的控製下,全軍將士在行進的過程有條不紊地改變位置。
皇甫遇所率部屬如今處於隊伍的最前方,因為他們先前在極其劣勢的情況下鏖戰良久,幾乎人人帶傷,已經很難再繼續堅持廝殺。
受了輕傷以及實力較弱的一部分騎兵位於中間,而狀態還好的四千餘精銳雲集在厲冰雪身旁,落在隊伍的最後麵。
皇甫遇在安排好前方的部屬之後,放緩坐騎的速度來到尾部。
他先是看了一眼後方比較遠的追兵,靠近厲冰雪說道:“將軍,我來斷後。”
此刻他的形象略顯滑稽,臉上的布條紮得歪七扭八,但他的眼神極其堅定,而且明顯能看出來死誌。
厲冰雪搖頭道:“此戰是我做的決定,中了敵軍的埋伏是我的責任,理應由我來斷後。”
皇甫遇情急道:“將軍,你是——”
“我是誰?我是飛羽軍的主將。”
厲冰雪直截了當地打斷他的話,繼而道:“皇甫,家父曾經說過,為將者當戰於前且退於後,否則將士們如何信服?景軍此番勢在必得,就算戰馬活活跑死也不會放過我軍,所以想要逃出生天沒那麼容易,或者說我軍很難逃回去,但我絕對不會讓他們輕易得逞。想要吃掉飛羽軍,他們必須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皇甫遇不禁默然。
厲冰雪就是飛羽軍的主心骨,沒人可以否認這一點,再者厲冰雪的武藝比他強,陷陣殺敵不在話下,更不必說他的傷勢比較嚴重。
厲冰雪深吸一口氣,正色道:“若我戰死沙場,記得替我轉告雙親,女兒不孝,未能活著回去侍奉他們,隻待來世再報恩情,還有——”
她忽地一頓,道:“就這樣。”
皇甫遇嘴唇翕動,轉頭望著厲冰雪決然的神情,最終隻能重重點頭。
他不再多言,拍馬向前回到自己的隊伍之中。
隨著時間的推移,飛羽軍後陣四千餘精銳得到了彌足珍貴的喘息時間,而後方的兩萬餘追兵漸漸分出快慢的區彆,畢竟一支軍隊裡有強有弱,坐騎的腳力亦是如此。
厲冰雪不斷回頭觀察,敵人已經越來越近,距離最近的那一撥大概有四五千騎。
如果一直維持這種狀態,景軍最多在一炷香內就可以追上飛羽軍。
她握緊馬槊,用內勁催動嗓音說道:“兄弟們,敵人追上來了。”
大部分人都能聽到這句話,同時還有人幫忙傳達。
他們沉默而又堅毅地聽著。
厲冰雪嘴角微抿,在這樣艱難的處境中,她的內心依然如磐石一般堅定,繼而說道:“我不能保證帶著你們活下來,但我一定可以保證,與你們同生共死。”
“今日,望與諸位痛快廝殺一場!”
“隨我將旗,死戰到底!”
她左手提著馬槊,高高舉起右臂。
無數聲音響起,短促又震顫人心。
“戰!”
聽到這個回答,厲冰雪輕輕一笑。
她沒有立刻領兵回頭,而是繼續往前走了十餘裡,直到景軍出現明顯的斷層,先鋒和後軍之間的距離被拉得很大,她才對身後掌旗的壯士點了點頭。
大旗轉朝東北方向,四千餘精銳緊緊跟隨著厲冰雪,與前麵四千餘同袍分開,猶如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從中間斷裂。
當此時,景軍追兵距離他們已經不足兩裡。
望著前方的動靜,率領先鋒追擊的延胡等人本以為飛羽軍是想分開逃跑,下一刻他們的表情就變得凝重起來。
飛羽軍四千餘精銳劃出一個半圓,以誓死的姿態返身麵對追兵,朝他們的肋部再度發起衝鋒!
前方大多帶傷的四千餘人繼續撤退,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扭頭望去。
這些將士看著那杆將旗背道而馳,看著四千餘位同袍義無反顧地斷後,看著厲冰雪率領他們一個回馬槍殺入景軍先鋒陣中。
景軍的追擊之勢被迫停滯,這些將士和戰場的距離不斷拉遠,或許他們真能活著回到大齊。
然而沒有人露出慶幸的表情,他們隻能死死咬著嘴唇,雙眼用力地瞪著,唯恐讓身邊的同袍笑話。
“活下來啊!”
有人顫抖著吼出一句話。
“一定要活下來!”
更多的人扯著嗓子嘶吼。
厲冰雪聽不見,她身邊的將士們也聽不見,此刻他們眼裡隻有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的景軍虎狼,揮動著刀槍奮力拚殺。
景軍確實沒有想到,南齊騎兵在如此狼狽的處境下,竟然還有膽氣再次發起反衝鋒。
鮮血迸發之中,很多景軍騎兵咬牙迎了上去。
“噗!”
一支冷箭射中厲冰雪的小臂,但她看都沒有看一眼,揮舞著馬槊繼續向前,乾脆利落地了結兩名景軍騎兵的性命。
周遭不斷有同袍倒下,但是倒下的景軍更多!
她的麵色微微發白,因為她一直衝在最前,承擔著最大的壓力,麵對著最凶狠的敵人。
但是這又如何?
人生不過百年,終有一死。
身為行伍中人,馬革裹屍亦無妨。
這一刻厲冰雪渾身是血,心無雜念,唯有向前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