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陸沉來說,其實他肩上的擔子極其沉重,遠沒有他在王初瓏麵前表現得那般輕鬆。諸事雜亂,猶如千頭萬緒。首先便是邊軍的改製,陸沉已經思考了很長時間。根據天子和軍事院眾臣商議之後的決定,淮州都督府裁撤,盤龍軍、廣陵軍、鎮北軍、泰興軍、旬陽軍和江華軍悉數並入定州都督府。然而定州都督府隻有一營九軍的建製,這意味著一部分兵卒會離開行伍,一部分將領會被閒置。誰走誰留,這是陸沉需要斟酌的問題。定州都督府的防地西南至盤龍關,西麵至清流關,北方在定風道一線,如何妥當地布防同樣沒那麼簡單。其次則是定州和淮州各級官府人事的考量,原本陸沉隻關注兩州刺史的人選,但是因為李宗本和韓忠傑身上的嫌疑,陸沉不得不考慮得更深遠一些。倘若他要讓江北具備一定抵禦風險的能力,或者說萬一江南中樞對邊軍下手,他至少要有緩衝的餘地,那麼他必然會插手江北的政治勢力。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長遠的規劃和通盤的籌謀。再次便是陸家、林家、王家、厲家各種人才的安排,儘可能讓每一個人發揮才能,又要避免出現意料之外的隱患,陸沉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如今他終於能完全理解先帝為何會積勞成疾。好在他從小便靠著守正訣打下根基,修習上玄經之後,身體機能越來越強大,至少不會落下什麼病根,唯一需要調理的便是精神狀態。他隻是不願意在家人麵前展露疲憊,便如此刻笑吟吟地望著陸通,從容道:“老爹,要不要隨我一起北上散散心”陸通端詳著他的臉色,溫言道:“過段時間我會去定州,家裡在淮州的生意已經到了瓶頸,接下來隻能往靖州和定州擴展。我知道你這段時間不輕鬆,需要考慮的問題很多很雜,但至少有一件事你不必擔心,陸家商號會在江北各地連成一片,逐漸會對當地產生影響,配合你在大局上的定策。”父子之間不需要說得太明白,陸沉微笑道:“老爹費心了。”“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陸家便不會再瞻前顧後。”陸通神情沉穩,繼而道:“不過你身邊還是缺了一些人。”陸沉略顯好奇地問道:“什麼人”陸通平靜地說道:“真正可以幫你出謀劃策的人。”陸沉默然。一直以來他對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習慣獨自解決麵臨的問題。這不能說有錯,畢竟他確實完成了前無古人的壯舉,無論戰場還是朝堂,他都能做到進退有據步步高升。陸通語重心長地說道:“以前你可以獨立完成手頭上的事情,是因為你所處的層麵還不夠高,而且有人幫伱撐起了大局。譬如你初入軍中參與的那場大戰,表麵上是你謀劃了調虎離山之策,讓燕軍主力傻乎乎地待在青田城北邊,從而淮靖兩軍可以西出盤龍關,奪下原先偽燕沫陽路的近半疆域,但實際上這是你一個人的功勞嗎”陸沉心中一凜,搖頭道:“不是。如果沒有蕭叔的全力支持,根本輪不到我來謀劃,如果沒有厲叔的絕對信任,這個計劃必然無法成形。最關鍵的是,沒有他們耗費十年時間練出來的精兵,我的計劃也隻是鏡花水月。”“沒錯。”陸通微微頷首,不疾不徐地說道:“又比如讓你名揚天下的雍丘之戰,沒人能忽略你的功勞,問題在於這一戰能夠取勝,根源在於何處是先帝不懼生死,是厲天潤以身入局,是蕭望之顧全大局,沒有這些人幫你掃平障礙打牢基礎,你贏不了慶聿恭。”陸沉臉上並無不忿之色。事實便如陸通所言,他能有今日的成就是站在那些人的肩膀上。“你我父子之間不談虛言,今日說這些亦非貶低你的能力。”陸通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鄭重地說道:“我隻是想告訴你,以往你處在下位,旁人幫你承擔壓力,你隻需要做好自己的本分,但是以後則不同。你現在是上位者,你需要應對來自外部和內部的所有壓力,要考慮到方方麵麵的利益,這個時候你若還是雙肩獨擔,這份壓力會壓垮你的。”陸沉思忖片刻,苦笑一聲道:“老爹,我當然知道征辟人才的重要性,可是……”“你在京中接觸的都是李相和薛相這樣的人物,眼光難免很高,偏偏江南才學之士又無法為你所用,我知道你考慮過這個問題。”陸通微微一頓,感慨道:“我隻是不明白,為何你的注意力隻放在江南你有沒有認真審視過江北各地”“江北”陸沉一怔,隨即豁然開朗,愧然道:“是我忽視了。”陸通溫和地說道:“未為晚也,畢竟你需要適應自己身份的轉變。你準備插手江北各地的官員任免,同時又依托陸家商號經世濟民,這些都沒有問題,不過在我看來,眼下你最重要的是禮賢下士,通過征辟賢才這個舉動讓江北百信對你產生向心之力。你是大齊的臣子不假,但是要考慮到江南和江北的隔閡,隻有你與江北百姓站在一條船上,你的根基才會真正穩固。”陸沉敬服地說道:“謹記父親的教誨。”陸通微笑道:“我已經幫你尋訪了兩位名士,這兩人過會便將登門,你在他們麵前切莫盛氣淩人。這些名士固然矜持一些,驕傲一些,但隻要他們奉你為主,便是刀斧加身也不會背叛。”陸沉忽地明白過來。老頭子先前長篇大論,一方麵確實是在點醒他,另一方麵無非是怕他年輕氣盛,在那些名士麵前擺郡公的架子。他不禁搖頭笑道:“老爹,我有那麼愚笨嗎”陸通笑而不語,目光愈顯深邃。他這一生見識過太多驚才絕豔的人物,從追隨楊光遠帳下到獨自操持著偌大的家業,深知人心易變之三昧。這世上就沒有人會一成不變,尤其是像陸沉這樣年少顯貴大權在握的年輕人,他當然相信陸沉的秉性,然而他也知道權力會在潛移默化之間改變一個人。還好……至少眼下看來,陸沉依舊沒有讓他失望。小半個時辰過後,兩位文士走進郡公府。這兩人神態氣度皆不相同,一者青衣長衫,年過三旬,麵白短須,沉穩有度。另一人年過四旬,身穿葛布,因為長期浣洗而微微發白。其人麵龐微黑,身軀高瘦,雙手滿是老繭,骨節細長有力,一看便知有過長期勞作的經曆。“小人陳循,草字德遵,拜見公爺。”三旬男子當先行禮,語調從容不急不緩,頗有世家子弟之風姿。陸沉溫言道:“德遵不必多禮。”之前陸通已經為他介紹過這兩人的來曆。陳循時年三十二歲,出身於泰興陳家,雖非門閥望族,倒也算得上耕讀傳家。他有過科舉的經曆,會試之前可謂一帆風順次次高中,唯獨在會試時因為染病錯失金榜題名,在京城養了幾個月的病,隨即返回淮州。此人學富五車博聞強識,旁征博引信手拈來,隻是不知為何那次會試折戟之後,他便沒有繼續南下趕考,一心留在家中研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淮州刺史姚崇曾經數次征辟,然而陳循每每都以侍奉雙親推脫。陸沉隨即看向另外一人。那人不卑不亢地行禮道:“劉秉元見過郡公。”這位劉秉元大名劉元,表字秉元,乃是東海府禮縣人氏。與家世優渥的陳循相比,劉元這四十三年的人生可謂曲折不斷。劉元幼年喪父,十二歲喪母,靠著村中長輩的接濟長大。他自幼便聰敏無比,雖然沒有讀書的條件,但是依靠過目不忘的能力和極其堅韌的心誌,從旁聽私塾開始自己的求學之路,後來得到一位老秀才的教導,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終於從科舉之中闖了出來。然而他在十六年前好不容易才湊齊赴河洛趕考的盤纏,還沒有抵達河洛,前方便傳來一個噩耗。景軍攻破河洛,齊帝和太子命喪宮中,大齊已有傾覆之憂。劉元隻能無奈返回,途中又被山賊劫掠,在山寨中僥幸活了下來,幾年後才逃出生天。如今他在禮縣一個大戶人家擔任西席,勉強養活自己。“秉元兄不必多禮,二位請坐。”陸沉望著這對身份和遭遇截然不同的文士,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處談起。兩人在下首落座,陳循麵帶微笑,頗有寵辱不驚之態。劉元看著眼前這位年輕得有些過分的權貴,忽地主動開口問道:“敢問郡公,此番征辟我等是為何故”這句話毫無疑問有些犀利,又有些唐突。陸沉迎著他的目光,看出此人心中那股鬱卒之氣,忽然間輕鬆下來。他平靜地反問道:“秉元兄當年為何要拚儘一切赴京趕考”劉元默然。陸沉神色如常,淡然道:“這就是我要請二位出山的原因。”........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