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公爺,下官實在是有苦難言。”
平心而論,高煥不是丁會那種擅長見風使舵溜須拍馬的性情,否則也不會一直待在刑部,無法向上三部挪動半步。
當朝六部尚書,吏部尚書鐘乘地位超然,若無意外便將入中書宣麻拜相。
禮部尚書謝珍垂垂老矣,一心隻想著致仕歸老。
戶部尚書景慶山乃是炙手可熱的朝堂新貴,如今主要負責經界法的推行,他的官位極其穩固。
至於兵部尚書丁會,雖然因為軍事院的存在,兵部的處境曆來尷尬,但是丁會慣能左右逢源,寧潭丁氏論底蘊和實力也比龍林高氏強出不少,因此他在朝中依舊能如魚得水。
剩下便是高煥和工部尚書朱衡,兩人都屬於進一步難比登天、又基本不會後退的類型。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王朝,總會有幾個這樣的官員。
他們已經走到仕途的頂點,縱有再多的雄心壯誌也隻會被歲月磨平。
高煥起初也不甘心,後來逐漸認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打理著刑部的政務,偶爾與旁人做一些利益的交換,儘可能照拂自家晚輩子弟,盼望著能出一兩個英傑。
不越底線,不過雷池,或許會犯一些小錯,但在大事上站得穩拎得清。
若無意外,他會在將來某個時間點離開朝堂,當然是帶著天子的恩賞榮歸故裡,最後在滿堂子孫的陪伴下離開這個人世。
偏偏有人不讓他如願。
陸沉此刻也收起審視之態,溫言道:“高尚書,坐下再說。”
高煥拱手道謝,隨即又陷入沉默。
陸沉倒也不急,他能看出來這位刑部尚書確實有難言之隱,但是他應該沒有參與這樁刺駕大案,否則光憑陸沉也難以做到“搭救”二字。
靜謐之中,高煥心緒翻湧。
其實早在兩年前,他就已經見識過陸沉的手腕和能力,那便是震動京城官場的侯玉案。
隻不過那一次織經司提供了大量線索和證據,陸沉不需要過多的盤查,他隻是展露了幾分果決狠辣,便將朝野上下攪得風起雲湧。
此番刺駕大案,高煥深刻地認知到對方細膩縝密的心思。
如果按照陸沉的辦法查下去,那兩名刺客的秘密必然藏不住,他們和寧不歸的關聯一定會被查出來。
等到那個時候,高煥乃至龍林高氏隻能引頸待戮。
當然,高煥也可以幻想寧不歸再度消失在茫茫人海,或者他在臨死前不會吐露高家在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問題是他不敢這樣賭。
現在主動找陸沉達成某種交易,他還能把握一定的分寸,若是繼續隱瞞下去,等到對方查清楚這件事,高家就再無生還之理。
一念及此,高煥愧然道:“公爺容稟,下官的堂弟被幕後主使威脅恐嚇,雖未參與這樁刺駕大案,但是確有疏忽之舉,還請公爺恕罪!”
“你的堂弟?”
陸沉心中微動,隨即恍然道:“龍林高氏之主高確?”
事到如今,高煥隻好如實道來:“是他,原來公爺也知道他的名字。”
“偶有耳聞。”
陸沉平靜地說道:“高尚書,此事究竟有著怎樣的來龍去脈?”
高煥理了理思緒,答道:“十七年前,江南望族之間流傳著一樁奇談,長樂寧家有個庶子居然破門而出,公開脫離寧家。此人名叫寧不歸,乃是寧家上代家主寧元德的兒子,其母本是寧家祖宅一名卑微的丫鬟。寧不歸本名寧術,自小便展露出極佳的學武天賦,隻是性情孤傲桀驁,因此在寧家吃了不少苦。他在十七歲的時候破門而出,寧家竟然沒有阻攔,任由他在江南各地遊曆,倒是被他闖出一番事業。”
陸沉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的故事,便起身給他添了茶。
高煥連忙謝過,繼續說道:“寧不歸在草莽中如魚得水,隻是在十年前便漸漸銷聲匿跡,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麼。去年京城叛亂,長樂寧家本宗因為寧元福之故被抄家問罪,公爺對此事應該知之甚詳。寧不歸的母親一直生活在寧家祖宅,因為她是寧元德的妾室,所以沒有幸免。寧不歸年初從北方返回,得知此事便陷入癲狂。”
至此陸沉已經能夠捋清原委,緩緩道:“所以寧不歸利用當年結交的人脈,算準陛下會在山陵葬禮上出現,讓那兩名工匠行刺駕之舉?如此看來,他並不需要借助你們龍林高氏的力量,為何要牽扯你們高家?”
高煥欲言又止。
陸沉忽地反應過來,微微皺眉道:“他知道刺駕成功的可能性極低,而且這兩個刺客經不起細查,所以要你從中做手腳,儘快將此案做成鐵案,再將結果呈報給天子,以此嫁禍給李宗簡那個倒黴蛋。先帝駕崩不久,許太後的地位依舊尊崇,而她一定會保住李宗簡的小命。如此一來,宗室傾軋,朝堂動蕩,若是再發生幾件大事,大齊好不容易形成的萬眾一心之局麵就會分崩離析。”
高煥歎道:“公爺明見,確是如此。按照常理而言,這種大案必然是由三法司會審,下官身為刑部尚書肯定負責主審,這就是寧不歸盯上高家的緣由。隻不過他肯定想不到,陛下會繞開三法司,讓公爺來查辦此案,導致局勢的發展完全偏離他的預想。公爺肯定能發現那兩名刺客的蹊蹺,隻要罪名無法扣在奉國中尉身上,寧不歸的謀算就會落空。”
“此人雖是草莽,這等心機倒也不凡,竟然試圖以微薄之力撬動朝堂大勢。”
陸沉輕聲感慨,這寧不歸在十七歲的年紀就敢破門而出,而且事後安然無恙,如今又有這樣的膽氣,稱一聲梟雄並不為過。
高煥不免有些尷尬,高家這次可謂是遭受無妄之災,高確養尊處優一輩子,結果卻淪為寧不歸的踏腳石。
陸沉目光微轉,看著這位刑部尚書局促的神情,淡淡道:“這般說來,寧不歸手中握著龍林高氏的不法罪證?”
高煥知道這件事肯定瞞不過對方,否則高確又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怎麼可能被寧不歸拉下水?
他喟然道:“都是一些陳年舊事,若是無人注意倒也不算什麼,隻是他出手的時機頗為狠辣。”
陸沉稍稍一想,旋即了然道:“因為經界法的推行受阻?”
高煥點頭道:“是。”
經界法從最開始的試點,到如今已經在江州、賀州兩地推廣,下一步就會逐漸延伸到江南各地。
此法一旦全盤推行,對於江南門閥的打擊極其深遠,幾乎可以挖斷他們的根基。雖說這些門閥望族的一兩代人依然可以享受榮華富貴,但是他們不再具備延續千百年的可能。
這就是先帝誅滅郭、王、寧、樂四家門閥,將軍政大權悉數掌握之後,經界法的推行依然很困難的原因。
畢竟朝廷總不能一路殺過去,把江南鄉紳士族殺得乾乾淨淨。
真要是那樣做,不等北方的景軍渡江南下,大齊就會陷入內亂繼而傾覆。
朝廷行事講究師出有名,如此才能讓天下人信服,倘若這個時候龍林高氏湊上來,想必天子和兩位宰相不介意用高家殺雞儆猴,進一步促使經界法順利推行。
了解前因後果之後,陸沉心中便有了計較,他不急不緩地說道:“尚書大人,高家雖然有些無辜,卻也不是完全清白,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高煥卻暗暗鬆了口氣,再度起身道:“下官明白,還請公爺施以援手。隻要高家能夠躲過這次飛來橫禍,下官必定唯公爺馬首是瞻,將來鞍前馬後,絕無二心!”
這種事在官場上屢見不鮮,說白了沒人能夠超然物外,就連左相李道彥那等身份也要和光同塵。
高煥自然不知,陸沉這是第一次直接插手朝堂,隻是他表現得太過從容,因此這位刑部尚書沒有察覺到半點古怪。
對於陸沉來說,其實他想培植心腹也沒那麼容易,似兩位宰相、鐘乘、韓忠傑這些人自然沒有任何可能,頂多與他處在平等的位置上相交。
地位太低的人又很難發揮助力,而眼前這位刑部尚書其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於是他起身說道:“既然高尚書信得過我,那麼這件事我幫你擔下了。至於以後的事情,我從來不信口頭上的承諾,說得天花亂墜也遠遠比不上做一件實事。隻望今日一敘,將來你我不會心生悔意。”
高煥心中大定,愈發垂首低眉,恭敬地說道:“謹遵公爺教導,下官必銘記在心。”
他心裡很清楚,往後自己乃至龍林高氏的命運已經掌握在這個年輕人手中,以對方縝密的心思和強硬的手段,哪怕自己隻是行差踏錯一步,迎來的很可能是滅頂之災。
小半個時辰過去,在商議妥當後續細節之後,高煥走出這座郡公府,看了一眼長街上軍容嚴整滿是肅殺之氣的邊軍銳卒,原本有些忐忑的心緒忽然間安定下來。
“或許……這不是一件壞事。”
高煥微微一笑,步伐逐漸沉穩從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