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文德殿內,氛圍極其凝重。
雖說很多文臣對秦正的觀感不好,但那隻是出於對織經司這種特權衙門的天然厭憎,並非是針對秦正本人。
其實私底下稱讚過秦正的朝臣不在少數,其中便包括那些出身於江南世族的重臣,不僅因為秦正以孤臣之姿輔佐天子,更在於他十多年如一日展現出來的能力水準。
故此,當秦正說出最新的發現之後,即便他所展示的證據不夠完美和確鑿,殿內的文武百官仍舊沒人質疑。
下一刻便是群情洶洶,聲浪漸起。
“陛下,事涉天家親王,臣本不該妄言,然而當街刺殺京營主帥,實乃挑釁大齊朝廷、蔑視國法之舉,臣鬥膽懇請陛下嚴查!”
第一位站出來的便是大理寺少卿戚方遠。
“臣附議!陛下,先賢曾言,法不阿貴,繩不撓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勇者弗敢爭。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如此方為正道也!”
這位言辭鏗鏘有力的官員乃是刑部右侍郎林孟中。
“陛下,倘若秦提舉所言屬實,則應清查陳王府上下一乾人等,如此方能厘清陳王是否與此事有關。”
吏部尚書寧元福並未落後,但是相較於先前他針對大皇子的質疑,這番話似乎存著有意將大皇子摘出去的心思,然而他真正擔心的是天子將此事囫圇帶過。
隻要天子鬆口繼續查下去,大皇子便再無翻身的可能。
一時間殿內甚囂塵上,雖然沒人敢公然喊出讓天子狠手處置大皇子,但是這種規模的聲討足以讓天子慎重考慮,至少不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這些站出來直抒胸臆的朝臣當中,有人是提前收到三皇子的暗示,有人是出於對國法的敬畏,有人則是顧慮到朝堂大局的穩定。
以右相薛南亭為首的一大批官員神情凝重,沉默以對。
如果用寧元福等人的話來形容,這些官員就是天子十四年來籠絡的帝黨,他們基本不會擁有太多自身的看法,一切舉動皆遵循天子的心意。
過往兩年裡,這些官員為天子衝鋒陷陣,讓原本占據絕對優勢的江南世族一次次吃癟,寧元福等人早就心懷怨憎,此刻見他們終於閉上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禁感覺十分快意。
當然此刻殿內最快意的肯定是三皇子。
從很多年前開始,三皇子便想方設法在兩位兄長身邊安插眼線,大皇子府上外緊內鬆,因此三皇子的安排進展很順利,長孫駿甚至成為大皇子頗為器重的清客,然後在三皇子的指使下埋下很多伏手。
反倒是看似瀟灑恣意的二皇子極其謹慎,三皇子的人雖然能夠接近王府外圍,卻始終無法靠近二皇子的身邊。
三皇子並不著急,隻要這次利用提前布置的偽證斷絕大皇子的爭儲希望,他便成功了一大半。
想到連秦正都沒有識破自己的妙計,三皇子險些控製不住臉上的表情,他強裝震驚和擔憂地望著大皇子,心裡卻在期盼父皇能夠下定決心,就在今天的朝會上褫奪老大的親王之位。
龍椅之上,李端麵無表情地望著下方的朝臣們,看不出他此刻究竟是何心情。
眾生相儘皆落入這位天子的眼中,最終他還是看向孤零零站在左下方的長子。
大皇子麵如白紙,整個人仿佛被抽乾了精氣神,甚至沒有憤怒的情緒,此刻他隻覺自己如同漂浮在雲端,過往的所有雄心壯誌都化作淒然一笑。
他不是因為群臣的彈劾而陷入這樣的神態,此刻他腦海中反複回響的隻有四個字。
原來如此。
他知道自己確實沒有二弟那麼聰明,在某些方麵也比不上老三,可是他了解父皇的性情。
如果沒有父皇的默許,秦正就算火燒眉毛也不敢自作主張,將涉及到一位皇子親王的證據公然擺在文武百官麵前。
換而言之,秦正的出現本就是父皇的安排。
至於那些證據的真偽,還有什麼較真的意義呢?
大皇子輕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抬頭望著龍椅上的天子。
陸沉在豐樂園酒宴上的表態已經非常清晰,但是他沒有立刻選擇退出儲君之位的競爭。
三天前那個夜晚,父皇表麵上是訓誡他們三人,現在看似應該是提醒他,希望他能主動讓賢,但他沒有領悟這層意思。
如是種種,想必讓父皇很失望,所以他決定讓秦正在朝會上亮明證據,從而徹底扼殺自己爭儲的希望。
大皇子想到這裡,眼中浮現一抹決然的悲涼之色。
李端靜靜地看著他,父子二人對視片刻,就在大皇子準備開口的時候,一道清亮的聲音響徹殿內。
“啟奏陛下,臣認為慶豐街刺殺案與陳王殿下無關。”
身為這樁刺殺案的苦主,陸沉今天在朝堂上十分低調,與那天領兵馬踏樞密院、將幾十顆首級砸在郭從義麵前的暴戾霸道截然不同,因此他也收獲了很多朝臣的好感。
大皇子不敢置信地回頭望著陸沉。
他沒有想到先前在豐樂園的時候極力保持距離、對他的熱情始終不予回應的陸沉,會在眼下他淪為千夫所指的境況下挺身而出。
陸沉神態從容,迎著天子望過來的目光,冷靜地說道:“陛下,臣與陳王殿下有過數麵之緣,亦在豐樂園中暢談良久。陳王殿下或許有禦下不嚴的責任,但他絕對不會派人刺殺臣。”
李端緩緩道:“為何?”
陸沉稍稍抬高語調:“倘若臣死在慶豐街上,對於陳王殿下有何好處?姑且不論他是否會因此被陛下猜疑,凡事總得考慮前因後果。臣與陳王殿下素無嫌隙仇怨,眼下亦無利益衝突,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陳王殿下冒著極大的風險,派人當街刺殺京營主帥?”
大皇子幾乎是用儘一切力氣,才能克製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李端從陸沉的目光中品出他的真實想法,很顯然這位年輕臣子已經看穿秦正突兀出現的緣由,雖說他不反對天子的連環手段,但是他也不希望大皇子因此走上那條絕路。
李端心中輕輕一歎,麵色略顯沉鬱地說道:“你的分析也有道理,但如今有證據指向陳王,朕若含糊其辭敷衍了事,豈能給朝中文武和大齊子民一個滿意的交代?秦正。”
“臣在。”
“朕令你調集人手,徹查陳王府上下一乾人等,儘快將那個長孫駿捉拿歸案,務必找到更加確鑿翔實的證據。”
“臣遵旨。”
秦正躬身一禮。
“陛下,老臣有話想說。”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大皇子這次難以幸免的時候,一位老者緩步向前,朝著天子畢恭畢敬地行禮。
李端循聲望去,望著那位老者瘦弱的身軀,心裡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頷首道:“左相但說無妨。”
李道彥挺直身軀,猶如一棵久經風雨侵蝕、雖蒼老猶堅韌的老樹,他的臉上浮現幾分喟然之色,緩緩道:“老臣知道慶豐街刺殺案的幕後主使究竟是誰。”
他的語調很平靜,但是朝堂上陡然泛起一片騷動。
滿朝公卿無不變色,各種情緒紛至遝來,誰都沒有想到大幕將要落下的時候,這位沉默許久的老相爺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可謂石破天驚。
緊接著很多人心裡泛起濃重的不解,既然左相早就知道刺殺案的真相,為何不早些公之於眾,非要讓朝廷靡費大量人力去調查,還讓天子處於方才那般為難的境地。
李端並未動怒,他隻是沉靜地問道:“幕後主使究竟是誰?”
李道彥看了一眼站在禦階旁邊的三位皇子,自嘲一笑道:“此案有兩人共謀,其中一人乃是左相李道彥之孫,李雲義。”
最後那三個字落入群臣耳中,無疑是一道震顫人間的驚雷。
雷聲止歇,文德殿內一片死寂。
李道彥微微垂首,繼續說道:“另一人便是三皇子,建王李宗簡。”
李端緩緩站起身來。
三皇子在聽到李雲義這三個字的時候,大腦便陷入徹底的停滯,此刻又聽到自己的名字,他不知該維持怎樣的表情,隻覺心底深處仿佛有一朵花轉瞬凋謝,又好像今時今日隻是一場夢。
可是無論他怎麼掙紮都醒不過來,被拖拽進暗無天日的夢境深處。
李道彥抬頭望著天子,蒼老的雙眼中滿是愧疚,亦有幾分壯士斷腕的決然,緩緩道:“陛下,老臣今日一直猶豫不決,因為這件事乾係太大,李家出了這樣一個不肖子孫,險些讓大齊朝堂陷入內亂,他是死不足惜,老臣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不瞞陛下,老臣心裡曾經有過一瞬的念頭,那便是沒人能查出此案的真相,李雲義在這件事裡扮演的角色永遠不為人知,錦麟李氏不會因此一蹶不振,可是……”
李道彥微微一頓,搖搖頭說道:“可是老臣想起這十四年來輔佐陛下穩定大局,從當初的岌岌可危到如今在南方站穩腳跟。雖然北方的敵人依舊強大,但是我朝邊軍的將士們同樣勇猛善戰,朝中也有薛相這樣年富力強的忠心能臣,還有山陽侯這般不在意個人得失的後起之秀。朝廷內外雖然還存在很多問題,但是老臣已能看見向上之勢。”
“這樣的局麵何其不易,是陛下和數千萬大齊子民宵衣旰食取得的成果,亦是陛下和臣等無數個日夜期盼看到的圖景。老臣豈能因為一己之私,便給大齊埋下一個足以讓朝堂分崩離析的禍根?讓無數仁人誌士的心血付之東流?”
說到這兒,李道彥麵朝天子徐徐跪下,伏首一禮道:“臣李道彥,懇請陛下降罪李家,以正朝廷風氣,以安天下人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