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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街上,人頭攢動,百姓們一邊看著那家被大火燒得七七八八的店鋪,一邊跟身邊人竊竊私語。
昨夜那場火來得十分突然,好在起火時將將入夜,店內的掌櫃和夥計都很機靈,見勢不妙及時逃了出來,再加上旁邊的街坊鄰裡出手相助,才沒有讓火勢擴大殃及旁邊的房屋。
隻可惜店鋪本身損失慘重,庫房裡的綢緞和其他貨物悉數毀於一旦。
“侯爺,經過粗略統計,咱家商號這次的損失大概是一萬三千多兩。”
陳舒來到陸沉身前,神情頗為沉重。
對於陸家來說,一萬多兩銀子當然不至於傷筋動骨,但也是一筆不小的損失。
更重要的一點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火災很像是一個警告。
陸沉望著處處焦黑的門麵,平靜地問道:“火災的原因查出來了嗎?”
陳舒愧然道:“還未查明,一名夥計說火勢起於庫房,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撲滅。”
“起於庫房……”
陸沉低聲重複這幾個字,目光中多了幾分冷意,隨即吩咐道:“先安頓好這處店麵的掌櫃和夥計,其他店麵閉門謝客,重要的貨物可以暫時存放在侯府中。”
陳舒連忙應下。
陸沉最後看了一眼被大火燒毀的店麵,然後在數十名親兵的簇擁中轉身離去。
眾人一路南行,尉遲歸不知何時出現在陸沉身邊。
中年男人意味深長地說道:“這次是一家店麵的庫房被燒,下次便有可能是陸家商號在京城的所有店鋪被燒,再進一步就是陸家在淮州各府的商號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如果放火不能解決問題,那就拔刀殺人,即便他們動不了你,也可以威脅你在意的人,比如令尊和陸家的男女老少。”
陸沉策馬徐行,淡然道:“前輩知道是誰放的火?”
尉遲歸微諷道:“除了南邊這些達官貴人還能是誰?你如今既是負責查辦侯玉案的欽差,又是天子破除京軍頑疾的最大憑仗,可謂重任集於一身。先前你說起過墨苑夜宴的詳情,你用一隻酒杯堵死那些人拉你下水的希冀,接下來自然就是威脅和恐嚇。”
陸沉笑了笑。
尉遲歸便道:“看來你真的不在意這些威脅。”
陸沉望著前方的街景,緩緩道:“我隻是覺得南邊的老爺們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他們以為放把火就能嚇住我,卻忘了我是怎樣從邊疆走進皇宮的。”
這句話很平淡,沒有刻意帶上殺氣,但是落在尉遲歸耳中,卻有江湖上常見的豪情恣意。
中年男人饒有興致地問道:“那你打算如何回敬?”
陸沉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悠然道:“前輩先前轉述過蕭叔對江南這些權貴的評價,那三句話令我記憶猶新。所謂知小禮而無大義,拘小節而無大德,重私利而輕廉恥,這個評價可謂恰如其分,不過我覺得還可以再加一句。”
尉遲歸微笑問道:“哪一句?”
陸沉目視前方,一字字道:“畏威而不懷德。”
……
皇宮,文德殿。
陸沉走進來的時候,殿內已有兩位重臣,站在右邊的是織經司提舉秦正,左邊那位則是右相薛南亭。
在陸沉攜煌煌軍功來到京城之前,此刻殿內的君臣三人便是一個非常固定的搭配。
坐在禦案後的天子李端望著陸沉,溫和地問道:“伱昨天去東郊閱兵,可有發生一些趣事?”
陸沉細心地察覺天子眉眼間有一抹沉悶之色,他沒有著急詢問,將昨天的事情簡略複述一遍,最後說道:“陛下,臣留下九百騎兵,分彆安置在鎮威、崇威和立威軍中,暫時擔任軍法隊之職。其實京軍的問題雖然繁多,但是還沒有爛到根子裡,給臣一段時間,足以讓這三支京軍改變風貌。”
“甚好,朕沒有看錯人。”
李端臉上的笑容愈發濃厚,繼而道:“京軍改製非一日之功,你已經擁有一個很好的開端,接下來可以適當放慢步伐。”
陸沉垂首道:“臣明白,請陛下放心。”
李端又問道:“侯玉一案查得如何?”
陸沉正要開口,卻見薛南亭向前一步,躬身道:“關於南安侯的案子,臣懇請陛下三思!”
這個突然的變故打斷陸沉的思緒,他略顯不解地看向右相,隻見這位性情剛硬的中年男人臉上多了幾分平時很難見到的憂慮之色。
李端先前溫和的麵色稍稍有些冷,他抬手摩挲著桌上的白玉鎮紙,緩緩道:“三思?朕為何要三思?”
薛南亭知道自己的諫言不為君上所喜,但是身為朝堂右相,而且因為左相年邁的緣故主持大部分政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齊朝廷的結構,以及現在麵臨的問題。
有些話不得不說,必須要說。
他拱手說道:“陛下,南安侯所犯諸事確實不容寬恕,尤其是擅動刀兵和欺君罔上這兩項,哪怕是抄家問斬都不為過。但是他和那些高門大族的關聯實在太深,而且這裡麵牽涉到大齊和沙州七部之間的關係。倘若因此重責南安侯,會不會引起成州都督府的騷亂,會不會導致沙州七部得寸進尺,進而威脅到西境邊陲的安穩?”
這一刻陸沉心裡泛起一抹古怪的情緒。
或許這些話本該出自左相之口,而右相一直是天子最堅定的支持者,竟然會反對天子的決定。
李端定定地看著薛南亭,沉默良久之後問道:“依薛相之意,朕該如何決斷?”
薛南亭抬頭望著天子,懇切地說道:“陛下,南安侯身負軍功勳爵,本就可以抵罪。臣之拙見,可以奪其爵位貶為庶民,永不錄用。”
李端不置可否,又問道:“那其他人呢?”
殿內眾人都明白這個“其他人”究竟指誰。
侯玉在成州都督府任職期間,先是主動翻越雲嶺獵殺沙州人,通過這種方式攫取首級和軍功從而晉升。在沙州人忍無可忍反擊的時候,他又謊報軍情說這是沙州七部侵襲邊境,通過阻攔敵人再撈一遍功勞。
這些事看起來很簡單,想要做到完全瞞過朝廷,不可能離開朝中一些大臣的幫忙遮掩。
李端忍了十四年,不想再忍下去,勢必要借著侯玉這樁案子的機會動一動朝堂。
薛南亭對此心知肚明,他望著天子,艱難地說道:“陛下,過猶不及啊。”
“砰!”
李端忽地抬手拍著案上,怒道:“過猶不及?這十四年來朕給過他們多少次機會?他們可懂得珍惜?這些人將朝廷權柄私相授受,相互勾連盤根錯節,朕就算想換一個兵部侍郎都得看他們的臉色!”
薛南亭神情凝重。
李端繼續說道:“為了國朝大局,朕再三忍了,可是這些人愈發不知收斂,竟然敢瞞著朕做出這等事情,朕難道還要繼續寬仁待之?”
薛南亭並未因此退縮,他躬身一禮道:“陛下,臣無半分私心。”
李端望著中年男人鬢邊不知何時冒出來的白發,心中湧起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緩緩道:“朕知道,朕方才並非是在指責你。”
薛南亭直起身來,先向天子謝恩,繼而道:“陛下,南安侯的案子並不複雜,臣雖然沒有看過案卷,也能大概猜到究竟有哪些人暗中幫過他,畢竟這種事隻要抖露出來便有跡可循。但是臣想說,對於大齊而言最重要的是穩定。如今北方景國已經滅趙平燕,下一步定然是劍指江南。”
他轉頭看了一眼陸沉,然後回首望著天子,沉重地說道:“陛下,臣堅信邊軍將士對大齊的忠心,更不會懷疑他們的戰力,可是再勇猛的戰士也需要一個穩固的後方。臣無比厭憎侯玉所為,比陛下更想將其殺之而後快,至於其他人亦是如此。然而現在的大齊經不起驚濤駭浪,在北伐取得最終成功之前,唯有穩定二字最重要!”
殿內一片死寂。
薛南亭再度行禮,道:“陛下,小不忍則亂大謀,暫時退讓隻是為了顧全大局!”
李端默然不語。
薛南亭不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他是從朝局穩定的角度考慮這個問題。
拿下侯玉以及與他勾連的世族大臣,的確可以宣泄李端胸中的怒火,但是這件事發生在他對京軍進行改製之後,等於是在將江南世族逼到牆角的前提下,又往他們身上砍一刀。
朝廷是什麼?
它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由無數勢力結合而成的利益集團,江南世族則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朝自身揮刀剜去腐肉這種事聽起來似乎波瀾壯闊,頗有一種壯士斷臂的雄壯,但是還有一種結果就是腐肉未去,自身卻流血不止,最後便宜了北方虎視眈眈的敵人。
李道彥是因為這個顧慮沉默不言。
薛南亭同樣是基於這方麵的考慮直言勸諫。
李端靜靜地看著薛南亭,看著這位從他登基開始便一直忠心耿耿扶保大齊江山的能臣,雖然他沒有直言問過,卻也知道出身高門大族的薛南亭站在他這邊,尤其是在支持北伐這件事上承受著多大的壓力。
他又看向另一邊的秦正,這位被很多人暗地裡罵做天子鷹犬的孤臣,在各方勢力的夾縫之間為他將織經司拉扯壯大,保證他沒有變成宮中的瞎子和聾子,如今也是人到中年心神俱疲。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陸沉身上。
和另外兩位重臣相比,陸沉就像是初升的朝陽,散發著令人羨慕的銳氣。
李端麵上不由得浮現一抹欣慰的神色,然後忽地不斷咳嗽起來。
“陛下?”
薛南亭望著逐漸麵色漲紅的天子,不由得擔心地往前一步,然後說道:“要不要傳太醫?”
李端抬手擺了擺,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他搖搖頭道:“不必了,太醫已經看過,無需讓他們白跑一趟。”
陸沉聞言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李端拿起案上的杯盞,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隨即對三人說道:“雖然你們從未問過,但朕心裡知道,你們肯定覺得朕這段時間有些急切,似乎是被邊疆大勝的戰果衝昏頭腦,恨不能一天之間就處理好所有的事情,其實——”
說到這兒,他麵上浮現一抹苦澀的笑意,喟然道:“朕今日便告訴你們,並非朕失去了以往的耐心,隻是朕不得不這麼做。”
此言一出,堂下三人心中儘皆一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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