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358【父與子】平康坊,李氏大宅。
初夏的夕陽籠罩著這座青煙嫋嫋的庭院,亭台樓閣悉數掩映於昏黃的光芒之中,尊貴氣象一覽無餘。
錦麟堂內,氛圍頗顯凝重。
李道彥望著手中蓋碗裡的參茶,淺淺飲了一小口,旋即將蓋碗遞給肅立在旁的幼孫李公緒。
堂內並無仆人,除了這對祖孫之外,便隻有刑部侍郎李適之端坐下首。
“今日朝會所議諸事,你應該都知道了。”
一片冷寂之中,李道彥緩緩開口,語調略顯疲憊。
今天的朝會規格比較高,李適之雖是李道彥的長子,又有刑部侍郎的官身,依舊沒有資格進入文德殿。按理來說李適之不會這麼快就知道朝會的內容,但是李道彥的語氣很篤定,顯然很了解長子的手腕和能力。
李適之沒有否認,片刻之後輕聲道:“父親,陛下有些著急了。”
十四年來,天子和中樞的關係大抵處於微妙的平衡。
天子在這些年裡大力扶持邊軍,但是基本沒有插手過京軍南北兩衙的將領任免,這是他和江南世族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如今天子先是采納陸沉的建言,讓京軍和邊軍的中下級武將施行調換,又直接對南北兩衙的權力架構進行調整,硬生生分出南衙三分之一的軍權交給陸沉。
雖說因為荊國公韓靈符的出麵,郭從義和王晏等人被迫低頭,但是這不意味著後續便會相安無事。
陸沉能否在南衙站穩腳跟還是次要,關鍵在於從一年前決定北伐開始,到如今天子插手南衙軍權,江南世族幾乎是一直在退讓。
這裡麵有各種各樣複雜的原因糾葛在一起,但其中有一點極其重要且不容忽視,那便是李道彥身為江南世族在朝堂上的領頭人,沒有強硬地反對天子的決定,反而再三地選擇退讓。
不止是今天。
平靜安寧的表象下,一些情緒正在醞釀。
去年河洛大捷傳回京城,蕭望之被加封國公、陸沉被封為國侯,李道彥在朝堂上公開表達對二人以及邊軍的讚賞,將一場潛在的朝爭強行壓下去。
當時很多人在朝會結束後迫不及待地趕來宰相府邸,說明他們並沒有對李道彥的表態生出怨望,隻是有些淡淡的擔憂,想要弄清楚這位老相爺的真實想法。
然而今日朝會結束後,包括吏部尚書寧元福和兵部尚書丁會在內的大人們,並未立刻趕來李府求教。
或許他們也知道今天李道彥的表態是迫於無奈,畢竟荊國公韓靈符乃是軍中碩果僅存的老一輩,他積攢大半輩子的香火情一旦擺出來,郭從義等人必須得低一次頭。
更遑論李道彥和韓靈符也有很深的交情,對方擺明要在臨死前替天子撐一次,李道彥又能如何?
但是也有一種可能,因為過去兩年裡李道彥再三選擇讓權給天子,導致江南世族的各大勢力代表不再絕對信任這位老相爺,至少不會像以前那樣唯命是從。
此刻的錦麟堂內,當李適之說完那句話後,父子二人不由得再度陷入長時間的沉默。
年方十二歲的李公緒乖巧地站在旁邊,他雖然不是很能跟得上這兩位至親長輩的思緒,但也明白祖父讓他留下侍奉的原因,隻帶著一雙耳朵仔細地聽著。
李道彥轉頭看了一眼幼孫,沒有直接回應李適之對天子的怨言,緩緩道:“墨苑文會召開首日,你和我都聽了郎三元的胡鬨。當時你離開之後,我曾對稚魚兒說過,陸沉對我的讚譽出自真心實意,令我感到很欣慰,這足以說明他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
李適之默然不語。
李道彥補充道:“他知道天子的不易,也明白我和江南世族各家的不易,他如此年輕就能站在這樣的高度考慮問題,可見其眼界超凡脫俗。當時我還對稚魚兒說過,與陸沉相比,有些人是自作聰明,無論如何鉤織謀劃,最後肯定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以李適之的心機城府,自然明白這是老父親在敲打他。
“但是當時我說這番話,並非是在暗指你,而是與你私下有很深聯係的建王李宗簡。”
李道彥這句話讓李適之稍感意外,然後便聽老父繼續說道:“建王……望之不似人君。”
其實這句話略有些不妥。
李道彥的身份和資曆當然能放肆一些,但錦麟李氏不宜對儲君人選表現出明顯的傾向,至少在天子決定立儲之前,他們需要在公開場合站定中立之態。
李適之很清楚,老父這句話是在告訴他,如果李家選擇支持建王便會後患無窮。
他端起茶盞飲了一口,不疾不徐地說道:“父親,三皇子能夠體諒我們江南世族的不易。”
李道彥正色道:“這不重要。”
李適之放下茶盞,極為罕見地直視著老父的雙眼,反駁道:“不,這很重要。”
李道彥老眼微眯,蒼老的麵龐上浮現凝重的神情。
站在旁邊的李公緒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良久過後,李道彥輕輕呼出一口氣,道:“為父本以為郎三元是建王的人,後來才想明白,他應該是你用來投石問路的暗手。”
李適之平靜地點頭道:“父親明見。”
李道彥放緩語氣道:“為父之所以會有這個錯覺,是因為當時除了郎三元之外,文會上便無其他居心叵測之人,按理來說建王不會錯過這個給二皇子添堵的機會。後來為父得知,建王當日被許皇後留在後宮,才意識到那位皇後娘娘察覺到建王的心思,沒有允許他任性胡來。”
“其實兒子當時也有些奇怪,建王居然能夠忍住不動,後來才知道是皇後娘娘出手。”
李適之接過老父的話頭,微笑道:“都是聰明人。”
“小聰明而已。”
李道彥搖搖頭,看著長子淡然的麵龐,道:“如今看來,陛下有意二皇子,所以才讓陸沉去參加墨苑文會,用這種隱晦的方式向百官和世族表明心跡。許皇後因為當年一些事情,一如既往偏愛三皇子。從表麵來看,二、三皇子各有一點優勢,但是大皇子才是名正言順的皇長子。”
李適之明白老父為何擔憂,他溫言開解道:“陛下聖明在心,遲遲未定儲君就是為了避免朝堂動蕩。有陛下乾綱獨斷,無論那位皇子住進東宮,都不會引發太大的風浪。在兒看來,父親委實不必因為此事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