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241【白雲蒼狗】宮中有一座觀雲台,位於文德殿的東南邊。
春夏時節,李端時常會來此處登高望遠,秋冬寒天則來得很少,主要是不想聽皇後和嬪妃們的囉嗦勸諫。
建武十三年最後一場常朝結束後,李端沒有返回後宮,而是徑直來到觀雲台。
秦正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望著天子略顯瘦削的背影,他眼中的憂色一閃而過。
觀雲台不算很高,僅僅六丈有餘,但李端走上來之後氣息明顯有些粗,他沒有在秦正麵前刻意掩飾,自嘲道:“朕確實是老了,比不得當年那般輕鬆自如。”
秦正微微垂首道:“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李端笑了笑,抬頭向北方望去,恢弘大氣的永嘉城映入眼簾,但見屋宇延綿街道相連,人間煙火氣油然而生,隻是在這寒冷陰沉的冬天裡,又仿若沾染上一層灰蒙蒙的顏色。
“今天這件事好好查一查,從李道彥的態度判斷,他同樣不希望北邊的人將手伸進大齊的朝堂。有他的支持和相助,你做此事會有很多便利。”
“臣遵旨。”
“話說回來,李道彥的反應雖然有些超出朕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這位老相爺縱然不支持北伐,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還能堅持立場,比丁會之流強出很多。”
“陛下,丁尚書其實也能算是能吏了。”
“朕知道,否則朕豈會容許他執掌兵部大權?從蕭望之和厲天潤的彙報來看,兵部準備的軍械和甲胄沒有出過什麼問題,足見丁會在庶務上的能力。至於他成日裡往相府跑,將李道彥的話奉為圭臬,這種事也不是不能容忍。畢竟,人無完人啊。”
李端的表情談不上風輕雲淡,但也不至於苦大仇深。
秦正對此很清楚,天子從十三年前登基那一天開始,心裡便沒有放棄過北伐收複故土還於舊都的想法,因此和朝中各方勢力周旋鬥爭了十三年。
從表麵上來看,天子這十三年做的事情不算多,大抵隻分為兩件,其一是力保以蕭望之和厲天潤為首的邊軍將帥,其二是在麵臨各方掣肘的情況下在朝中一點點發展出忠於自己的勢力。
聽起來簡簡單單的兩件事,實則要付出無儘的心血和精力,天子也在這個過程中磨礪出極其強大的心誌,因此他根本不會將丁會這樣的存在視作眼中釘。
歸根結底,無非是求同存異罷了。
想到這兒,秦正若有所思地說道:“陛下,雖說這次左相出麵壓下朝堂上的風波,但是臣覺得他們肯定還會找右相的麻煩。”
李端微微頷首,淡定地說道:“所以北伐必須取得更大的戰果。北方邊軍不斷取得勝利,一步步收複大齊的疆土,右相在朝中就會有更多人支持。他作為朕的得力臂膀,隻要朝中擁戴他的大臣占據一定的比例,光憑那些人的攻訐動搖不了他的相位。”
聽他提起北邊的戰事,秦正沉吟道:“從目前的局勢來看,淮州軍收複偽燕東陽路的問題不大,甚至在沫陽路這邊也能取得一定的進展。”
李端轉頭望著他,問道:“蕭望之在密折中說的那件事,你如何看待?”
翟林王氏的改弦更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這件事的影響極其深遠,而且暫時又不能公之於眾,故而李端遲遲沒有決斷,眼下隻是給了蕭望之一定程度的自主權,並未給王家一個明確的答複。
接納王家的好處無需贅述,但是這裡麵牽扯到當年的糾葛,因為王家是最早投靠景朝的世家之一。雖說不能將河洛失陷先帝駕崩的罪名扣在王家頭上,但誰也無法厘定王家在元嘉之變前後發揮的具體作用。
秦正思忖片刻,緩緩道:“陛下,此事關鍵在於王家想要什麼。如果他們隻是希望重頭再來,陛下和朝廷不再追究翟林王氏當年犯下的錯誤,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可若是他們想更進一步,在北地維持獨一無二的門閥魁首地位,臣思之再三,還是覺得不太妥當。”
“為何?”
“陛下,倘若北伐成功之後,我朝仍然要麵對景朝這個強大的敵人。無論是永嘉城裡的世家權貴,還是拚死作戰的邊軍將帥,沒有人願意看到一個左右橫跳的門閥繼續竊據高位。想要對抗景朝並且至少維持不敗的局勢,內部的團結至關重要,翟林王氏如果高高在上,必然會在我朝內部插進一根尖刺。”
李端雙眼微眯,修長的手指扣在闌乾之上。
“朕無法將王家的誠意拒之門外,因為隻有像王家這樣的人越來越多,北伐才會越來越順利,此乃大勢所趨,非個人好惡可以左右。”
李端望著北方的天幕,語調悠遠寂然。
秦正沒有爭論這個話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身邊至尊的艱難,雖然名義上是乾綱獨斷的天子,可幾乎每件關係到大齊命運的大事都需要斟酌各方的利益得失,於是平靜地說道:“請陛下放心,臣會讓人提前放風做好鋪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