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將有大雨落下,卻又遲遲沒有動靜,天際的烏雲猶如厚重的毛氈壓在所有人的頭頂上。
燕軍兩萬餘人分為五路,依次進入寶台山範圍,間隔的距離保持在十餘裡左右,既可以儘可能地擴大掌控區域,又能相互策應及時支援。即便某一路遭遇七星軍的攻擊,友軍也能在極短的時間內趕來援護。
大軍進山之後,許存立刻派遣大量遊騎斥候前出,與之前招募的向導一起刺探情報,一方麵為己方大軍的前行肅清隱患,避免在某些狹窄的地形遭遇埋伏,另一方麵又可對山中的草莽形成震懾,以這種高強度的壓製摧毀對方的士氣。
然而大山之中無比靜謐,唯餘鳥獸蟲鳴之聲,以及風聲自林間呼嘯而過。
這種安靜的氛圍過於詭異,就好像前方的獵人已經挖好了陷阱,屏氣凝神地等待燕軍踩進去。
從燕軍進入寶台山範圍,到當日前行三十餘裡,整整一天的時間裡,許存派出去的遊騎斥候沒有發現七星幫幫眾的任何蛛絲馬跡。
黃昏時分,燕軍在山間開闊處紮營歇息。
中軍大帳內,許存坐在帥位上,眉頭微微皺起,望著麾下眾將說道:“你們覺得那群草莽在打什麼主意?”
前軍都監杜岷笑道:“總管,這山裡隻是一群烏合之眾,何時見過真正的戰場攻伐?如今我大軍駕臨,兵強馬壯軍容嚴整,那些人說不定早就被嚇破了膽子,此刻正窩在老巢裡瑟瑟發抖呢。”
眾將哄堂大笑。
許存勉強笑了笑。
其實從領受樞密院的軍令開始,他心中便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次剿匪絕對沒有想象中的簡單。
究其原因,大概是源於七星幫的態度從始至終都非常強硬。
麵對燕國朝廷的招安,七星幫毫不猶豫地拒絕,並且以雷霆手段殺光內部的叛徒和典狂等人,壓根沒有和燕朝談判的打算。這種不留餘地的做法,要麼對方極其愚蠢,要麼就有應對燕軍壓境的底氣。
以許存對林頡的側麵了解,這位綠林魁首絕非一根筋的莽夫,他敢這樣做必然有所仰仗。
此刻見麾下眾將不將七星幫放在眼裡,許存不好太過打擊他們的自信,便委婉地提醒道:“諸位,七星幫乃是北地綠林第一大幫,幫主林頡身為江湖武榜第一人,麾下有大量奇人異士,更有不在少數的武功高手。”
左軍都監溫希光輕咳一聲,恭敬地說道:“總管放心,我等不會大意輕敵,隻不過這些江湖人雖然悍勇,終究不曾經曆過戰陣。戰場之上,單憑武功和血勇之氣成不了大事。”
許存微微頷首道:“這是自然,本將隻是希望你們明白,這群綠林草莽即便不通兵事,也絕對不會膽怯畏縮。至少,他們肯定有和我軍拚命的勇氣。”
杜岷略有些尷尬,他當然能聽出主帥這句話是在提點自己。
此人果敢勇猛,帶兵作戰以悍不畏死著稱,因此才能擔任先鋒大將。
他心裡確實看不起七星幫,什麼武榜第一人不過是江湖閒散漢子鼓搗出來的笑話,那林頡武功再高還能在百萬軍中來去自如?
莫說數萬精銳大軍,僅僅依靠自己麾下的三百重甲步卒,杜岷就有信心斬下林頡的首級。
不過許存將話說到這個份上,杜岷也不敢繼續爭辯,便憨笑著說道:“總管,末將並非輕敵,隻是不想漲他人威風滅自己士氣。”
許存點到即止,話鋒一轉道:“你們有沒有一種感覺,這山裡安靜得有些過分?”
溫希光接過話頭道:“總管所言極是。我軍占據明顯的優勢,七星幫不敢正麵相對乃是常理,但是對方居然沒有派出斥候打探情報,這的確不合常理。”
右軍都監商之榮試探道:“會不會是那群匪類壓根就沒有這方麵的意識?”
帶兵打仗是一門深厚的學問,且不說戰場之上臨敵指揮,光是行軍紮營、首尾相顧、斥候安插諸事,就需要豐富的經驗。在任何時代能夠帶著上萬人從一地趕到另一地,過程中不出現走散和丟失等情況,便是絕大多數普通人都無法完成的艱難任務。
商之榮的話自然有些道理,然而許存搖頭道:“伱們彆忘了,七星幫之所以敢和朝廷對抗,是因為他們和南齊邊軍有了關聯。根據我們知曉的情況來看,南齊淮州銳士營都尉陸沉早就帶人進入山中,他此行的目的便是幫助七星幫操練軍隊。那些江湖人不懂戰事訣竅,陸沉不可能不懂,他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們進山卻沒有任何反應。”
溫希光腦海中靈光一閃,沉吟道:“總管之意,對方是想故意麻痹我軍,然後趁夜襲營?”
許存淡淡道:“我研究過陸沉這個人的生平。雖說他在南齊邊軍崛起的時間很短,去年才嶄露頭角,但這短短大半年裡,他從頭到尾參與了整場戰事。在最初的廣陵一戰當中,此人初次亮相便是深夜領數百騎出城襲營。”
眾人聽聞此言,莫不神情肅然。
許存繼續說道:“當夜之戰,陸沉領兵攻破景軍側翼,斬將奪旗殺死數百人,然後從容返回廣陵城。”
溫希光眉頭微皺,緩緩道:“看來他是想故技重施。”
許存頷首道:“七星幫那群草莽不諳戰場殺伐,卻是月黑風高殺人越貨的好手,故此不得不防。爾等回營之後,務必做好防備襲營的安排,同時在各處道路安排好明暗崗哨。”
“遵令!”
眾將起身應下。
前軍都監杜岷回到營地後,將一眾心腹將官召來,然後做了詳儘的安排。
他雖然慣常以莽夫形象出現在外人麵前,實則心思十分細膩,對許存的判斷頗為讚同。
夜色降臨,燕軍各處大營漸漸歸於平靜。
杜岷甲胄在身,端坐於大帳之內。
一直等到天光微熹,杜岷從半睡半醒中睜開眼,聲音略顯沙啞地問道:“什麼時辰了?”
親兵連忙答道:“回將軍,已經過卯時了。”
“天亮了?”
“是。”
“昨夜營外沒有動靜?”
“是的,各部遵照將軍的命令枕戈待旦,但是敵軍一直沒有出現。”
杜岷聞言不禁眉頭深皺,等他趕到中軍大帳時,發現其他人幾乎都是一臉沒睡好的惺忪神色。
許存麵色有些難看,這一刻他心裡不禁有些懷疑先前的看法,難道說真如杜岷所言,七星幫眾人和那個陸沉早已嚇破了膽子,壓根生不出反抗的勇氣?
他很快便否決了這個想法。
“繼續進軍,最遲明天午後抵達七星幫第一座分寨。今夜紮營之後,各軍依舊要保持警惕,可以讓將士們輪流值夜。”
“遵令!”
……
在燕軍主力北方約六十餘裡,位於兩山之間的七星幫第一座營寨內,一群人圍桌而坐。
“……燕軍共分五部,前軍大約四千人充作先鋒,左右兩軍各三千人,中軍人數不確定,後軍大概四千人,再往南便是運送和保護輜重的數千名輔兵。燕軍各部之間的距離不算遠,最多不超過十五裡,采取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法子,逐漸向此處逼來。”
陰堂堂主齊廉夫神色平靜,不疾不徐地介紹道:“按照陸兄弟的安排,這次我們沒有出動太多的人手,隻讓少數高手前往打探。大體而言,燕軍行進時軍容齊整,夜間也有很嚴密的崗哨防衛。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我們的人沒有靠得太近。”
“有勞齊大哥。”
陸沉微笑以對,又問道:“景軍三千人現在何處?”
齊廉夫搖頭道:“目前還沒有找到。”
其他人登時紛紛皺起眉頭。
陶保春問道:“據說這支夏山軍很擅長翻山越嶺,他們會不會從彆的地方鑽進山裡?”
齊廉夫道:“就算他們真有這樣的膽識,也不可能做到悄無聲息。諸位可以放心,陰堂兄弟在南麵每一處緊要地方都有暗樁,絕對不會給對方悄悄摸進來的機會。”
陶保春不再多問。
眾人不由得抬頭望向陸沉。
林溪小心翼翼地說道:“師弟,先前你說這次我們要用遊擊戰術,接下來是不是可以讓我帶人突襲他們的輜重?”
陸沉望著她略顯忐忑的目光,從容地說道:“師姐,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方才齊大哥所言保護燕軍輜重的輔兵便是景朝老卒。”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陸沉解釋道:“燕軍此番大舉進兵,雖說南邊的封丘城儲備著大量糧草,但已是兩百多裡之外,而且隨著燕軍逐漸深入大山,這個距離會不斷拉長,不可能一直依靠封丘城運送補給,所以他們必然要隨軍攜帶足夠的糧草。”
“自古以來,糧草便是一支軍隊的命脈,倘若被我們一把火燒了,數萬燕軍隻能灰溜溜地撤退。我們能想到這一點,敵人自然也明白,所以在戰事的過程中,針對糧草輜重的謀劃是重中之重。燕軍不可能不防備,而直到此刻景朝三千人都沒有出現,如此便隻有一種可能,對方就守在輜重附近,等著我們前去偷襲,然後將我們一網打儘。”
“原來如此,好險就上了敵人的當。”
眾人連聲感歎,林溪不禁歉然地笑笑。
陸沉示意無妨,然後冷靜地說道:“燕軍剛剛進山,這些天是防備最森嚴的時候,我們不必操之過急。”
“那依陸兄弟之意,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齊廉夫好奇地問道。
陸沉思忖片刻,淡然道:“從燕軍的行進速度來看,最遲大後天他們就可以對這座分寨發起進攻。諸位牢記,此戰隻許敗,不許勝!”
眾人雖然不懂這樣安排的用意,但是經過陸沉之前的種種灌輸,他們早已形成習慣性的聽從,當即齊聲道:“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