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155【滄海一瞬】陸沉在官道的岔路口撥轉馬頭向北而行,前方二十餘裡外有一座名叫夏邑的小城,他們會在此地暫歇一晚。眾人儘皆沉默前行,顯然先前發生的事情令他們的情緒有些低沉。景朝鐵騎縱橫北方屠戮各地的往事已經過去十四年,對於陸沉和李承恩這些年輕人來說,當年的人間慘狀大抵隻剩下長輩們口口相傳的回憶,終究缺乏切膚之痛的感觸。在淮州的時候他們也曾聽說過景朝權貴作威作福驕橫霸蠻的傳聞,然而今日親眼見到那名景朝騎兵一鞭子抽倒北燕百姓,尤其是他和同伴們習以為常哈哈大笑的神態,讓在場旁觀這一幕的南齊眾人對景朝權貴的殘暴不仁有了更直觀的認識。所謂一葉可知秋,窺一斑而知全豹。李承恩等人跟隨陸沉參與過廣陵之戰,他們曾在城頭上看見景朝士卒如何屠殺手無寸鐵的淮州百姓,將士們心中的怒火也是那一戰齊軍大勝的重要原因之一。如今被勾起當時的回憶,這些年輕人不約而同地滿麵沉肅,神情格外凝重。“那些騎兵大部分都是景朝夏山軍的精銳,這支軍隊是慶聿一族的本錢。十四年前河洛之戰,他們是第一批登上舊都城頭的景朝軍隊。”沉默的氛圍之中,尉遲歸低沉的嗓音傳進每個人的耳中。陸沉略有些意外地看著這位外貌極其普通的中年男人,本以為他隻是江湖上行走的高手,後來厭倦了那種漂泊的生活再加上和蕭望之的交情,便選擇歸隱於淮州。他順勢問道:“前輩和慶聿恭打過交道?”尉遲歸的語調略顯飄忽,似在追憶往事:“河洛城破之後,我曾經嘗試刺殺慶聿恭的父親慶聿定。”這句話讓周遭幾名年輕人肅然起敬。提起在五十一年前立國的景朝曆史,有幾個人絕對無法漏過,其中便包括景朝先帝和慶聿定這對極其擅長軍事的君臣。雖說景朝先帝在對北地士族寒門的處理手段上過於暴戾,但他對軍事製度的改革是景朝崛起的關鍵,而且新帝登基後及時調整,采取以門閥組成北燕傀儡朝廷、逐步滲透並同化的策略,非常完美地彌補先帝的錯誤。慶聿定則是和大齊名帥楊光遠齊名的戰神,在楊光遠含冤赴死之後,大齊再無可以在戰場上與慶聿定正麵相對的將帥,那時候的蕭望之和厲天潤都還太年輕,沒有完全成熟起來。想要單槍匹馬刺殺慶聿定這樣的一代梟雄,暫且不論成功的幾率,光是敢於做出這個決定還能全身而退便非同一般。感受到身邊年輕人敬佩的目光,尉遲歸自嘲道:“如果是你們處在當時我的境地中,一樣會有類似的決意,這不算什麼豪壯之舉,再者我壓根沒有見到慶聿定。”他扭頭望著陸沉,眼中浮現喟然之色:“我被慶聿恭攔了下來,而且沒有在他手上占到便宜。我們年紀相仿,說實話他的武功令我不敢置信。本以為景廉族的人不擅武道,後來我才知道,慶聿一族世代習武家學淵源,慶聿恭十七八歲的時候便已是景朝第一高手,隻不過我們齊人並不知道,還一直將他們當做粗魯無知的蠻人看待。”陸沉認真地說道:“前輩不必苛責自己,在當年那種局勢下,正是千千萬萬個像前輩一樣的人敢於向死而生,才能保留大齊生存的火種。”尉遲歸麵上的悵惘漸漸褪去,恢複往常那般的平靜。他不太習慣接受旁人的稱讚,即便他知道陸沉是發自真心,還是岔開話題道:“先前那些景朝騎兵看樣子沒少做欺壓北地百姓的事情,而且我注意到他們當中一些人在觀察我們,需不需要我去一趟汝陰城?”這段時間他從未刻意表現過自己的武功,也沒有在這些晚輩跟前誇誇其談,仿佛是平靜的湖麵波瀾不驚,唯有剛才談及往事才偶露崢嶸。現在這番話雖然蘊藏著淩厲的殺意,他說起來依然沉靜淡然。李承恩和譚正不禁眼神發亮,他們當然明白“去一趟汝陰城”的含義——無它,殺光那些景朝騎兵。陸沉並未做太多的思考,他果決地搖頭道:“不必。”尉遲歸略感意外地看著他。陸沉迎著他的目光,坦然道:“前輩,對於我們來說最重要的不是殺死幾十個景朝士卒發泄憤怒,而是爭取有朝一日可以踏破景朝皇城。想要達成這個目標,必須要有暫時的隱忍。”旁邊的年輕人立刻冷靜下來。尉遲歸沉默片刻,感慨道:“言之有理。”短暫的交流過後,眾人平複心情加緊趕路。這一晚他們在夏邑城內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棧投宿,次日清早便繼續往北趕路。正午時分,眾人行至荒郊野嶺之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陸沉抬頭看了一眼熾熱的陽光,便帶著眾人來到穀地旁邊的林中歇息。長時間的行動對於坐騎的腳力耗損很大,如無必要便得讓它們停下來進食飲水。眾人在樹蔭下席地而坐,用著隨身攜帶的清水乾糧,陸沉則趁著先前拉近的關係,向尉遲歸詢問一些江湖中的故事。便在這時,南方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旋即便見一隊騎士快馬奔襲而來,在林邊駐足之後,整齊劃一地躍下坐騎,朝陸沉這邊大步走來。李承恩等人立刻起身,滿懷戒備地望著這些人。對方的身份不言自明,便是昨日在官道上見過的景朝騎兵,連服飾都沒有更換,唯一的區彆是隻來了二十多人,其中多了幾名身著圓領袍衫眼蘊精光的男子。為首的景人約莫三十餘歲,相貌粗獷卻有著一雙陰冷如蛇的眼睛,他在距離陸沉約有半丈時止步,然後冷笑道:“你們倒是跑得快,險些讓我追不上。”陸沉起身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不慌不忙地應道:“閣下此言何意?”他這個小動作讓景人微微皺起眉頭,隨即沉聲說道:“本將懷疑你們是南邊的奸細。”景朝權貴對於北燕百姓並無直接的管轄權,他們一般都會直接對當地官府下令,但若是他們強行做出眼下這種事,北燕官員也不敢置喙。陸沉的目光越過這些人,見林外並無其他動靜,便淡淡道:“我等是江北路的行商,此行去河南路收購藥材,有官府頒發的路引和憑證。”聽到江北路的行商這幾個字,景人頭領心中大定,倨傲地道:“放伱娘的屁,本將說你是奸細你就是奸細!立刻交出所有財物束手就擒,本將可以考慮免你們一死。”陸沉注意到他的雙眼不時看向不遠處自己的坐騎,又看了一眼周邊這個渺無人煙的環境,登時大概明白過來,緊接著心裡湧起幾分荒唐之感。難道這些景人在北燕境內橫行無忌到這種程度,但凡是他們看中的東西便光明正大地強搶掠奪?對麵二十餘名剽悍之士將他們圍了起來。陸沉依舊不為所動,平靜地說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找死!”為首的景人顯然沒有興趣繼續跟陸沉廢話,他原本隻是想恐嚇一番免得浪費精力,如今見這些人竟然頗有膽氣,一聲令下之後二十把明晃晃的鋼刀立刻拔出來,帶起風聲呼嘯而至。一片雪亮淩厲的刀光中,眾人隻覺眼前一花。當此時,那二十把鋼刀將將揚起,為首景人身邊的三名袍衫男子冷眼相望,看情形應該是那位郡主殿下豢養的高手,並不打算在第一時間出手。陸沉一直在調整氣息,雖說對方人數較多,他心裡並無畏懼之意。在遭遇京城西柳巷那場刺殺後,他感覺到自己的武功大有精進,仿佛是在生死攸關之際窺破某種門檻。後來在和厲冰雪的交流中也印證了這種感覺,尤其是厲冰雪毫不吝嗇地拿出祖傳心法與他參詳,讓他對上玄經的感悟有了極大的提升。在對方遽然發難的那一刻,陸沉猛地踏前一步,在他左腳抬起的刹那,他看見身邊眾人已經拔出腰刀。這便是他另外一個底氣,李承恩等六人在陸家諸多護院之中武功最高明,按照陸通的說法,這六人心意相通配合默契,六把刀合而為一,連武榜中的頂尖高手都能阻擋一段時間。李承恩動作最快,在那名景人下令動手的時候,長刀便已在手,自下而上揮去,其他人緊隨其後。陸沉的視線裡,時間在這一刻仿佛突然慢了下來,身旁的尉遲歸下一瞬已經在兩尺開外。猶如風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