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134【酒不醉人】南城,厲府。三皇子和李雲義的出現破壞眾人飲宴的興致,尤其是一想到靖水樓是李家的產業,而且京中隨便一家上檔次的消遣去處都有可能和那些權貴產生關聯,一眾邊軍武將便隻覺得倒胃口,因此約定將來在邊疆再聚。日頭偏西之時,陸沉將厲冰雪送到厲府大門外。如今伯爵府第的匾額已經被撤下,過不了多久便會換上懷安郡公的門樓。昏黃的陽光裡,這對年輕男女翻身下馬,幾名親兵停在遠處。厲冰雪不疾不徐地說道:“建王頗得皇後的寵愛,但是陛下對幾位皇子一視同仁,並不會過分偏愛於他,因此你不必太過擔心。如今儲君未立,朝野上下一致認為大皇子陳王和二皇子相王都有可能,沒人看好建王,兼之他成日裡不務正業,和李雲義這種紈絝廝混,離那個位置便更遠了。”陸沉對朝中格局的了解自然不及她,安靜地聽著。厲冰雪又道:“或許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從未表露過爭儲的想法,安心做個糊塗王爺。因為這種無欲則剛坦然自若的姿態,一般人對他的胡鬨任性隻能忍著,犯不著因為他惹怒後宮的皇後娘娘。”“滾刀肉啊。”陸沉感慨道。厲冰雪微微點頭道:“大抵如此,不過他也沒有能力損害到你的根本,無非就是言語上撩撥一二。”陸沉道:“我明白了,多謝指點。”厲冰雪聽出他話中的未儘之意,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猶豫片刻後輕聲說道:“方才你說要敬我一杯,卻被那些人擾了清淨,要不要進府稍坐?”沒等陸沉回答,她又匆忙補了一句:“關於北疆邊境局勢,我還有一些問題想同伱請教。”陸沉並未多想,應道:“恭敬不如從命。”厲冰雪抿嘴一笑。約莫一炷香後,兩人來到府內建在水榭旁邊的花廳,這裡已經備著幾份精致小菜並兩壺佳釀。厲冰雪心中稍稍有些緊張,連帶著一貫清冷的麵龐上也有了幾分不自然的神情。其實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做出這樣的邀請,或許是因為先前在靖水樓自斟自飲有了幾分酒意,亦或是這大半年來的見聞讓她有傾訴的**,總之在她想來這是一個略顯衝動的決定,好在陸沉並未表現出任何古怪的神情,一如他長久以來的溫和與平靜。“厲姑娘,我敬你,謝謝你從廣陵之戰開始對我的幫助。”陸沉舉起杯子,麵帶微笑。望著他淺淡的笑容,厲冰雪隻覺心裡漸漸平定,莞爾道:“早先便說過,你我之間不必言謝。認真論起來,應該是我謝謝你。”“那便不說,皆在酒中。”陸沉微微頷首,旋即將杯中酒飲下。厲冰雪看著他灑脫的舉動,便學著他的樣子一飲而儘,然後毫不意外地輕輕咳嗽起來。陸沉見她臉頰微微泛紅,回憶起先前在靖水樓內,厲冰雪每次喝酒都是小口小口品著,他猛然間意識到一個問題,這位在戰場上縱橫馳騁的颯爽女將軍應該不擅飲酒。“厲姑娘,要不……”“沒事,慢慢喝就好。”厲冰雪仿佛未卜先知,直接打消他以茶代酒的念頭,然後溫柔地解釋道:“我從十五歲開始從軍,到如今已有四年。其實在十五歲之前,我也基本生活在軍營中,每天和我爹麾下的高手們切磋武藝。後來我想加入全是騎兵的飛羽營,我爹一開始不答應,因為女子在軍營中確實不怎麼方便。”過往的相處中,陸沉和厲冰雪基本都是談論公事,極少會涉及彼此的私隱問題,這是厲冰雪第一次在他麵前袒露自己的過往。陸沉想了想,主動為兩人的杯中斟酒,靜靜地聽著。厲冰雪將他的動作儘收眼底,麵上的笑意濃了幾分,繼續說道:“我便天天纏著父親和兄長,最後他們拗不過我,隻好讓我進入飛羽營。娘親說,你執意從軍倒也罷了,可不能學著軍中漢子百毒不侵,畢竟你將來還得嫁人呢。她又說,要和我約定幾條規矩,否則便不許我從軍,其中就有一條,不許我和彆人一起飲酒。”陸沉點頭道:“醉酒容易誤事。”厲冰雪悠悠道:“娘親也是這麼認為,她說女兒家最重要便是清名二字,我又是靖州大都督的長女,倘若在軍中鬨出什麼笑話,影響得不止是我自身的名譽。所以這四年來,除非是在家人當麵,我參加軍中飲宴曆來是滴酒不沾。”說到最後那句話的時候,她明亮的雙眼定定地望著陸沉。從廣陵城外相識到如今也有五個多月的時間,陸沉對她的性情已經頗為了解,一方麵是她天然帶著的耿直爽利,另一方麵是長期生活在軍營中養成的單純直接,造就她與眾不同的行事風格,和這世上絕大多數女子都截然不同。但是從她此刻的語調聽來,如她這般明豔的一團火之下也藏著幾分壓抑和孤獨,所以她想找一個傾聽者。一念及此,陸沉輕聲說道:“其實你並不喜歡現在的生活?”厲冰雪搖搖頭道:“談不上喜歡或者倦怠,隻是有時候靜下來獨自想著,也會好奇尋常女子的生活是怎樣的境況。從小在軍營中長大,我沒有閨中好友,和那些大家閨秀也沒有交情,每天見到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沙場漢子。”“這樣看來,你和我的師姐有幾分相似之處。”陸沉不由自主地想起林溪。厲冰雪端起酒盞喝下一半,緩緩道:“聽我的兄長提過,林姑娘的父親是北地七星幫之主。”陸沉點頭道:“是。師姐沒怎麼接觸過軍事兵法,但她從小也是日日習武,基本沒有體會過正常的生活。”“都不容易呢。”厲冰雪輕輕感歎著,旋即微笑道:“無論江湖還是沙場,看似瀟灑恣意實則都有幾分無奈。”她沒有細說無奈在於何處,但陸沉大抵也能猜到。厲冰雪又帶著幾分好奇地問道:“林姑娘酒量如何?”陸沉溫和地說道:“師姐說她天生就有不俗的酒量,迄今為止應該沒有醉過。”“這件事上我肯定比不上她。”厲冰雪灑脫地笑笑,倒也沒有太在意。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將陸沉留下來,不談是否符合禮法的問題,心中似乎有些話想告訴陸沉,然而話到嘴邊又變成不知所雲。在她十九年的歲月中,從未有過如此複雜又朦朧的感覺,仿若身處一團厚厚的迷霧之中,看不清前路的方向。她不知該要如何表達這種纏繞於心卻又模糊難辨的感覺。對於像她這樣所言即所想的爽利女子而言,這種感覺委實令人煩悶,於是她再度舉杯,將綿柔的酒水一飲而儘。“我爹很欣賞你,兄長也不止一次稱讚過你,我自身對你也很有好感。如果將你做過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說出來,好像又顯得很囉嗦,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清冽的美酒後勁比較足,她白皙的臉頰愈發顯得粉嫩,與平日的英姿颯爽相比,多了幾分可愛的清純。陸沉聽著她的未儘之言,漸漸品出一些複雜的意味,於是他誠懇地說道:“厲姑娘,不要再喝了。”厲冰雪搖搖頭,喃喃道:“在江華城的時候,兄長曾經找過我,他說我已經十九歲了,總得考慮一下自己的人生大事。雖然他說的很委婉,可我明白他的意思,畢竟這世上絕大多數女子十五六歲就會嫁人,像我這個年紀多半已經養兒育女。我若是一直這麼拖下去,很快就會成為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陸沉自然不會這麼認為,但是他也承認厲冰雪的感慨有一定的道理。這個世界和他的前世並不相同。兩人再度舉杯同飲,厲冰雪凝望著他的雙眼說道:“林姑娘是你的意中人,對嗎?”或許隻有她才能問出如此直接的問題。陸沉慢慢放下酒杯,迎著她的直視,沒有任何猶豫地說道:“是。”厲冰雪靜靜地看著他,良久之後方說道:“你這般坦誠,我應該感到開心,畢竟你是我在軍營之外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可是我又覺得不太開心,陸沉,這是為什麼呢?”這是一個答案很明顯卻又讓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難思量的千古難題。陸沉不是蠢人,更非太上忘情的聖人,麵對厲冰雪這般優秀的女子突如其來的表白,他的心情同樣非常複雜。便在這時,厲冰雪飲下最後一杯酒,然後呢喃兩聲便伏在桌上。陸沉怔怔地看著,溫聲喚道:“厲姑娘?”她沒有任何反應,顯然早就已經過了那個臨界點。陸沉沒有想到厲冰雪醉得如此乾脆,倒是符合她一貫以來的表現,然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對方又已經酩酊大醉不省人事,這個時候他根本沒辦法回應厲冰雪的醉話。片刻過後,厲冰雪的幾名大丫鬟趕來,陸沉在她們古怪的目光中簡單解釋幾句,然後有些尷尬地告辭離去。“小姐,小姐……”丫鬟們沒有閒心去思考陸沉的身份,有人去準備醒酒茶,有人則拿來溫熱的毛巾幫厲冰雪擦拭麵龐。一片忙亂之中,厲冰雪忽然坐起身,眼中醉意盈盈,麵容卻豔若桃花。“我沒事,不必緊張。”她語調平靜地安撫著丫鬟們,心裡卻早已是極其懊悔,又有幾分哭笑不得。娘親果然沒說錯,醉酒不是一件好事,自己怎麼就突然一時激動說出那句話。這讓她和陸沉以後如何相處?真真是胡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