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126【一日兩郡公】齊建武十二年,十月二十八。曆書曰,鶡鴠不鳴。寅時三刻,拂曉之前,宮前廣場上已然人頭攢動重臣齊聚,除了極個彆不在京城的高官之外,七品以上京官皆已在此等候。文臣武將各有群屬,雖然談不上絕對的涇渭分明,但也大抵能看出一個又一個相對固定的圈子。廣場周遭有宮人舉著火把,借著搖曳不定的火光,人們的目光大多集中在東側那個角落,那裡站著十二位邊軍武將,也是今天這場大朝會絕對的主角。三位都指揮使陳瀾鈺、賀瑰與霍真站在最前,後麵按照軍職依次排列,每個人都身體挺直姿容肅立,將凜冽銳利的氣勢顯露無疑。七名都尉之後,便是一對目前來說軍職最低的年輕男女。哪怕是在這種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陸沉和厲冰雪依然好似一對璧人,格外吸引眾人的視線。“我怎麼覺得,那些大人們好像是在看猴兒。”陸沉輕聲自嘲著。厲冰雪莞爾道:“這就是我討厭京城的原因。對了,你出門之前有沒有多吃點東西?”陸沉應道:“吃了很多,現在還有些撐。”厲冰雪悠然道:“那就好,今天的朝會肯定會持續很長的時間。”話音未落,前方宮門徐徐打開。隨著糾儀禦史一聲唱和,百官魚貫而入。齊國皇宮經過幾次擴建,如今前朝以端誠殿、垂拱殿、崇政殿和文德殿組成,其中文德殿是天子日常辦公和私下召見重臣的場所,崇政殿為天子講學之所,垂拱殿則是常朝之地,端誠殿便是大朝會舉行的地方。在禮部官員的導引下,百官按文東武西,分彆從左右掖門進入皇宮,上品級橋、過奉天門,來到端誠殿前方的廣場,按照品階列定位置進入端誠殿。陸沉和厲冰雪站在武官這一列的中後部,距離禦階之上的龍椅大概有七八丈之遠。旋即鼓聲棰響。待第三遍鼓聲止歇,又聽得恢弘中和的韶樂響起,天子在前導後扈下禦臨端誠殿。丹陛大樂奏響,禮部官員呼號,百官對天子行四拜禮。至此,禮儀方成。群臣對這套程序了如指掌,並未出現任何差錯,陸沉因為昨日便得到宮中太監的麵授機宜,因此也能像模像樣地跟著做完。他知道這還隻是普通的大朝會,而非正旦或者大慶之類的大朝,相對而言禮儀較為簡潔,隻是在一定程度上凸顯天家的威嚴。殿中氣氛沉凝,百官儘皆肅然。龍椅之上,李端環視下麵的大臣,在經過某個角落時稍稍停頓,然後繼續往旁邊移動,平靜地說道:“眾位卿家,今日之大朝會來得稍微遲了些,朕本想在月中時舉行,考慮到北邊還沒有送來詳細確切的戰報,便往後推了半個月。”他的語調一如往常,既無明顯的熱切之意,也沒有任何誇大之辭。群臣心知肚明,北邊的戰報究竟意味著什麼。李端看向文臣班列當中一人,溫和地說道:“丁尚書。”兵部尚書丁會立刻出班道:“臣在。”李端道:“就由愛卿來說一說北邊的戰報。”“臣遵旨。”丁會麵上微帶喜色,仿佛他是真心為邊軍將士取得的勝果驕傲自豪,不疾不徐地說道:“北疆戰事起於四月二十五日,偽燕東陽路軍隊悍然進犯我朝淮州北境。終於八月十二日,偽燕沫陽路江華城守將孟智祥舉城歸順。”“此戰持續三個半月,我朝將士奮勇果敢萬眾一心,先後取得廣陵大捷、青峽大捷和江北大捷。殲滅、俘虜偽燕和景朝士卒八萬二千餘人,收複盈澤、永春、陽翟、江華、將樂、尤溪和旬陽七城,靖州和淮州就此連成一片,不再被偽燕軍隊隔開。”“百萬北地子民重回大齊治下,偽燕的陰謀被直接挫敗,此乃十二載以來普天同慶的大勝,臣為大齊賀!為陛下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丁會的語調逐漸抬高,洪亮的聲音在殿內回響。群臣山呼萬歲,無論他們內心作何想法,此刻臉上的神情都大致相同,無不洋溢著激動與慷慨之色。尤其是一些年過五旬的老臣,在聽完這個簡略卻詳細的戰報後,更是老眼之中淚花閃動,情不自禁地朝著龍椅上的天子叩拜。“眾卿平身。”李端望著這一幕頗為動容,或許這一刻他想起十三年前舊都失陷,自己在茫然與恐懼中擔起延續國祚的重任,那時候他整晚都睡不好,唯恐睜開眼便聽到景朝大軍已經兵臨城下的消息。彼時彼刻,他怎能想到這十二年來自己不僅守住衡江以南半壁江山,還能轉守為攻取得如此輝煌的勝利。群臣漸漸平息下來,李端動情地說道:“若非有朝中眾卿忠心耿耿,邊軍將士舍命為國,焉能有此大勝?朕這些年每每想到舊都淪陷,天家宗廟被毀於一旦,便常有萬般愧疚之心,若乾年後將要如何麵對列祖列宗。朕……朕實在是不孝子孫啊。”天子聲音發顫,登時引來下方更大的聲浪。“陛下,是臣等無能,不能為君上分憂,臣罪該萬死!”“陛下,陰霾漸去,光明複現,我朝定然能收複江北故土!”“還請陛下寬心,萬萬以保重龍體為念!”群情洶湧,好一派紛繁喧雜場景。陸沉微微垂首,一言不發,靜靜地旁觀著這等景象。李端喟歎一聲,抬手擦了擦眼角,又頗為欣慰地說道:“如今江北大捷收複七城,百萬百姓重歸大齊治下,朕這些天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今年歲末大祭,朕要將此戰的戰俘和勝果獻於太廟,告慰天家曆代君王之靈。”群臣紛紛頷首稱頌。李端又道:“朕今天想同眾位卿家說說心裡話,藏了十三年的心裡話。元嘉之變,如今提起的人越來越少,朝堂之上幾近絕跡,朕知道眾位卿家是不想讓朕難堪,但是朕如何能忘?舊都失陷、皇宮被焚、宗廟被毀,先皇、母後與諸位皇兄薨逝,大齊遭受立國百四十年從未有過的恥辱。”他雙眼微微發紅,望著群臣說道:“這是朕的恥辱,是諸位愛卿的恥辱,更是大齊朝廷的恥辱!朕,一日不敢或忘!”在聽到這句話後,陸沉的心情稍稍有些怪異。他能理解皇帝如此激動的原因,畢竟對於一位有著宏大抱負的帝王而言,南齊的境況實在尷尬,外有強敵內有掣肘,無論想做什麼事都要考慮到方方麵麵的影響。要不是有蕭望之和厲天潤這兩位名將的支撐,李端或許什麼都不成。但是這其中有件事和陸家有關,當年河洛城那把燒死先帝和太子的大火,是陸通苦心孤詣籌謀四年準備的複仇手段。陸沉當然會站在自家老爹這邊,更何況陸通為被冤死的楊光遠大帥複仇無可指摘,隻是他終究還沒有修煉到那種老狐狸的程度,心中難免會有一些糾葛。這便決定了他不可能像厲天潤那樣對天子毫無防備,或許這也是他堅定地想要回到邊境的原因之一。大殿之內,聽到天子這番情真意切又振聾發聵的言辭,百官儘皆肅穆以對,沒有一個人敢在這個時候跳出來唱反調。李端稍稍平靜一些,緩緩道:“朕慶幸還有眾卿支撐,還有數十萬不懼生死為大齊搏命的兒郎們,讓朕可以緩過勁來。他們為國效命,朕又豈能視而不見?故此,今日朕召開大朝會,便是要為這些參與北疆戰事的將士們論功行賞!”這是題中應有之義,群臣早有預料。李端目視旁邊的太監,後者隨即便向前一步,攤開聖旨念出兩道封賞。淮州大都督蕭望之因功加封為崇安郡公,勳封柱國,賜食邑五千戶。靖州大都督厲天潤因功加封為懷安郡公,勳封柱國,賜食邑五千戶。在齊國的爵位體係中,開國郡公為第四等,次於親王、郡王和開國公。柱國則是勳官體係中第二等,僅次於上柱國。對於邊軍將帥而言,這樣的封賞已經稱得上頂格,畢竟齊國對於爵位的封賞曆來十分謹慎,李端登基十二年也隻有剛剛繼位時封賞過兩位開國公。百官當中有人認為封賞稍微有些過,畢竟蕭、厲二人先前都是伯爵,如今直接跨過侯爵加封為郡公,未免不太合適。但是因為李端先前的鋪墊,將江北大捷的意義提升到極其重要的地步,這個時候他們很難再行反對之舉。故此,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殿內響起一片“陛下聖明”的稱頌聲。武官班列之中,陸沉忽然不著痕跡地扭頭看了一眼厲冰雪,微笑著輕聲道:“恭喜。”厲天潤如今是郡公之爵,又是手握十萬大軍的邊軍大都督,在朝中的地位再進一步,哪怕麵對執掌大權的樞密使和上將軍也能平起平坐。身為他最疼愛的長女,厲冰雪如今可謂真正的天之嬌女,李三郎之流在她麵前壓根不值一提。然而厲冰雪麵上卻無太多的喜色,她轉頭迎著陸沉的注視,眸中隱約泛起幾分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