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103【民心似爐】江北,江華城。孟智祥的歸順自然是件喜事,至少可以免去齊軍大量的傷亡,尤其是當陸沉觀察完城防設施後,才知道自己一個很平常的舉動帶來多大的影響。如果孟智祥不降、守軍抵抗的意誌足夠堅決,齊軍強攻的傷亡難以想象,而且未必能攻下來。在這個過程中,他又學習到很多東西。厲天潤在受降中表現得極其謹慎,從對降卒的安排、對敵方將官的安置、己方部隊入城的順序和極短時間內占據城內各處要道的措施,一方麵顯示出靖州軍主力強悍的實力,另一方麵完全杜絕對方詐降的可能性。其實從廣陵之戰開始,陸沉就像一塊海綿,拚命地吸收各種養分。不論是蕭望之和厲天潤在戰略層麵上的高瞻遠矚,還是陳瀾鈺、賀瑰、裴邃這些大將帶兵行軍的訣竅,乃至每一個中級將官衝鋒陷陣的戰場細節,隻要是能看到的優點,陸沉都會暗自記下來,然後利用有限的時間去分析和思考,儘力轉化為自己的能力。他從不因為前世的經曆,就以為自己高人一等無所不能。在經曆過這幾個月的戰爭以後,陸沉愈發確認這個時代的軍事和前世的認知截然不同。從最基礎的練兵之法到行軍打仗,裡麵的門道簡直難以計數,就連兵書都隻能提供一部分幫助。好在親衛營內由陸沉統領的一千騎兵足夠成熟,不需要他盲人摸象,因此他有充足的時間提升自己,而且這種以戰代練的效果更加顯著。城內完全安定下來已是兩天後,陸沉接到通知趕來臨時都督府,在門內迎接他的是行軍司馬厲良玉。兩人序過年歲,厲良玉二十五歲,且已娶妻生子,看起來的確比年方十九的陸沉更成熟一些。“如今江華底定,關於接下來的戰局進展,父帥想聽聽陸校尉的看法,故此特地命人相請。”兩人並肩向後堂行去,厲良玉溫文爾雅,說話不緊不慢。陸沉謙遜地說道:“大都督厚愛,末將愧不敢當。”厲良玉微微一笑,溫和地說道:“校尉過謙了。那位王先生出麵雖是意外之喜,根源卻在於陸校尉嚴守軍紀法度。如果你放任那些將士胡作非為,不僅沒有這一樁功勞,後續我軍也難以切實掌握這些地盤。說到底,一飲一啄皆有天定。”陸沉緩緩道:“其實下麵的將士也都清楚。此番出兵之前,蕭大都督便在軍令中曉諭眾將,必須嚴加約束軍卒,因為北地百姓對我軍談不上十分信任。各位將軍都明白這個道理,隻不過是因為往昔的慣性,再加上一些軍中陋習,難免會出現這種情況。”厲良玉頷首道:“父帥在戰前便說過,此戰過後自會足額獎賞,便是為了預防這些糟心事。話說回來,哪怕不提收複江華城這樁功勞,陸校尉在這一戰中仍然功勳卓著。當初聽父帥提起,此戰謀略乃是校尉一人所為,在下委實驚訝不已。”陸沉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這位前程遠大的行軍司馬對自己的態度似乎太好了。兩世為人,陸沉自然不會膚淺地從言語中判斷他人對自己的觀感,但是厲良玉話語中的親近顯露無疑,略微有些突兀。他微笑著將這個話題一帶而過,厲良玉忽地話鋒一轉道:“陸校尉今年貴庚?”陸沉應道:“年底便滿二十。”厲良玉心中一動,又問道:“不知可曾娶親?”陸沉道:“未曾娶親。”厲良玉感慨道:“陸校尉年輕有為,想必令尊肯定會為你尋摸一樁好親事。”陸沉很想問一句兄弟你這般雲山霧罩到底想說什麼?然而對方始終溫潤如玉,又沒有半點惡意,他隻好含糊其辭,勉強應付過去。好在厲良玉沒有刨根問底,將他帶到後堂書房,隨即說道:“請。”書房之內光線柔和,並未出現那種亂七八糟、文檔卷宗散落一地的情況,相反一切都井井有條格外整潔,連筆架上的毛筆都掛得十分整齊,由此可見厲天潤是一個非常注重細節的人。這位大都督正坐在桌前審閱一份奏報,見到陸沉進來後抬手指向對麵說道:“先坐。”稍後便有一名親兵奉上清茶,陸沉道謝接過。片刻過後,厲天潤將奏報放到一摞卷宗上麵,臉上泛起一抹淺淡的笑意,望著陸沉說道:“這兩天一直想找伱聊聊,隻是雜事太多,實在抽不開身。”陸沉敬重地說道:“大都督軍務繁忙日理萬機,末將不敢耽誤。”厲天潤起身繞過桌子在不遠處坐下,開門見山地說道:“如今各部已經休整完畢,你認為我軍接下來該如何行動?”陸沉這幾天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當即謹慎地說道:“末將以為,偽燕這次吃了一個大虧,必然會有反撲之舉。現在整個沫陽路東南部都在我軍掌控之中,兵力較為分散,不如將防線後撤至江華一線,以江華、旬陽、將樂、尤溪等地組成紮實的防線。隻要能應對偽燕軍隊的第一波攻勢,他們後續很難再發起進攻。”這是王駿先前提過的想法,陸沉在仔細斟酌之後,認為這個判斷確實很妥當。厲天潤眼中浮現一抹讚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小女先前從廣陵回來後,曾極力向我舉薦你,隻可惜你無意遠赴靖州,否則她肯定會勸我直接上奏朝廷,任命你為靖州都督府屬官。這些年來,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看重一個年輕人,心中亦有些好奇。”他微微一頓,繼續說道:“直到此時此刻,我也有了和她相似的想法。隻不過我與蕭兄知交莫逆,若是將你強留在靖州,說不定他要帶著親衛營打上門來。”這話對於陸沉而言不太好接。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坦誠地回道:“不瞞大都督,家父不願末將遠離淮州,而且末將自身也想留在淮州都督府。”“這是自然,蕭兄對你寄予厚望,而且你初入軍中就能領千騎之數,這是一份很難得的信任與器重。”厲天潤語調溫和,並未做出以高官厚祿引誘的試探,相反就像對待家中晚輩一樣平易近人。陸沉略過這些過於私人的話題,望著這位聞名於世的大齊名將,略帶幾分惋惜地說道:“如果朝廷肯支持,其實這一次我軍本可謀求更大的勝果。”“很難。”然而厲天潤卻給出一個讓他很驚訝的回答。陸沉不太理解,眼下限製戰果的唯一原因,那便是靖州軍的兵力不太夠。倘若永嘉城裡的天子全力支持,哪怕不動用京軍,隻讓西南方向的道州和成州都督府派出援兵,從靖州平陽府取道北上,厲天潤都有更加廣闊的空間運籌帷幄。靖州軍和淮州軍主力的實力完全可以支撐繼續攻城拔寨,眼下最大的問題是即便能收複更多的城池,厲天潤也無法憑空變出兵力鎮守。厲天潤看出陸沉臉上的不解,淡然地說道:“在你看來,北伐難以成行的根源在於朝廷不夠支持?”陸沉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無須贅述。他穿越到這個世界後,將近半年的時間裡耳濡目染,所見所聞皆是北地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齊軍收複故土拯救萬民是必須負起的責任。然而朝堂大權被江南世族掌控,北伐二字喊了十多年,卻從來沒有付諸行動。如今親眼見識到淮州和靖州兩處都督府麾下將士的實力,陸沉自然認為是南邊那些君臣拖了邊軍的後腿。厲天潤目光深邃,感慨道:“越往北就越難。”陸沉凝眸細思,緩緩道:“大都督之意,北地百姓並非迫切地希望我軍收複故土?”這一刻他忽然想起林溪說過的那些事情。厲天潤頷首道:“你說的沒錯。關於北伐一事,朝廷的掣肘是一方麵,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北地齊人民心所屬。蕭兄應該對你說過,在元嘉之變以前,朝廷治下民怨沸騰,百姓怨聲載道,絕大多數人對朝廷的觀感都很差。十三年前河洛失陷後,皇室和門閥權貴匆匆渡江,壓根沒有理會北地百姓的生死。”陸沉的神情變得凝重。厲天潤幽幽道:“如此一來,北地齊人又怎會心向朝廷?此戰之所以順利,一方麵是你的方略收到奇效,另一方麵則是這片疆域離衡江很近,和靖州都督府算是接壤,朝廷還能維持一定的影響力。因此不論是南麵的盈澤城,還是江華和旬陽,百姓都不會特彆抵觸我軍。”陸沉看出他眼中那抹倦色,不由得鼓起勇氣問道:“既然如此,大都督緣何要堅持北伐?”朝廷拖後腿,北地百姓不支持,這樣的北伐有何意義?“因為你沒有真正見識過景廉人的凶殘暴虐。”厲天潤的回答讓陸沉有些意外,他繼續說道:“你可知道景朝為何要扶持偽燕立國?”陸沉試探性地答道:“因為景帝想要溫水煮青蛙?”厲天潤琢磨著這個俗語,道:“河洛城失陷後,朝廷中樞陷入癱瘓,江北各地淪於景軍鐵蹄之下,幾近於血流漂杵。那時候景朝軍隊的殘暴令人發指,他們不止是針對平民百姓,對待高門大族同樣不手軟,屠城之事時有發生。”“我說的是真正的屠城,滿城白骨無人聲。”陸沉怔住。厲天潤繼續說道:“因此,北地的反抗十分激烈,烽火遍地都是。如果按照這個態勢發展下去,景朝的統治根本無法持續。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景朝先帝駕崩新君登基,他甫一繼位便調整策略,扶持偽燕立國,又吸納大量的北地門閥維持偽燕的朝廷運轉。”陸沉皺眉道:“原來如此。”厲天潤道:“表麵上是以齊人治齊,實際上景朝在不斷吸納北地的青年才俊,利用官位和金銀扭轉他們的觀念,讓他們以為景朝效力而自豪。要不了多久,或許在偽燕朝堂之上正在發生,這個傀儡朝廷會真正被景朝完全消化。等到那個時候,景朝鐵騎將再度蹂躪人世。”陸沉凝望著對方的雙眼,緩緩道:“所以大都督要阻止這一切的發生。”“這世上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厲天潤神態平靜,又透出幾分期許之色:“你還很年輕,又極有軍事上的天分,將來一定能成為蕭兄的得力臂助。蕭兄很不容易,我希望你能儘力幫他。”陸沉起身應道:“大都督的教導,末將一定銘記在心。”其實他還有一處不解,直到他離開都督府依然在心中盤旋。厲天潤如何能夠確定,北伐成功之後北地百姓就能過得更好?畢竟齊國先帝的荒唐事不勝枚舉,難道如今這位皇帝真的差彆極大?從厲天潤的態度來看,他肯定堅信這一點。事實……真的如此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