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101【一人一城】江華城位於北燕沫陽路東南部的腹心之地,周圍便是遼闊的江北平原,水係極其發達,因此孕育出一片肥沃富庶的土地。作為大將軍陳孝寬設置的第二道防線之核心,江華城內駐軍六千,雖然數量上遠不及城外的齊軍,但這六千人全是戰陣經驗豐富的老卒,因此麵對城外浩浩蕩蕩的陣勢,守軍幾乎沒人顯露出忐忑的神情。東麵城牆上,兵馬都監孟智祥戎裝在身,深邃的目光遙望著遠處的齊軍營地。南齊靖州軍來勢洶洶,而且順利攻占周遭的幾處小城,意味著江華城已經成為絕對意義上的孤地。如果江華失陷,那麼對方就能將沫陽路的東南部連成一體。“都監,下官再三盤點完畢,確認城內的糧草隻夠使用三月之久。”親信來到孟智祥身旁,恭敬地說道。“知道了。”孟智祥淡淡地應著,視線停留在城下的齊軍營地。親信又道:“大將軍說,江華城至少要固守兩個月,這段時間不會有援兵。而且……我軍已經收縮防線到西北一線。”孟智祥依舊不為所動,眼底深處卻浮現一抹冷笑,隨即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齊軍中軍大帳之內,一場激烈的軍議正在舉行。範文定、霍真、徐桂、張展、李守振等大將各執己見,唾沫橫飛。行軍司馬厲良玉安靜地坐在角落裡,望著坐在最下首的妹妹厲冰雪,發現她偶爾會出現出神的情況,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大都督厲天潤端坐帥位,一邊聽著麾下眾將的爭論,一邊翻閱著紛繁的軍情奏報。帳外負責守衛的親兵們早已習慣這種獨特的氛圍,雖說大都督可以一言九鼎,而且下麵的將軍們都會不折不扣地執行,但他仍舊會在每次關鍵的戰事之前,給予眾人充分的時間議論,或者說爭吵。尤其是眼下這位將軍的大嗓門,親兵們要是長時間沒有聽到還會有些想念。“……在本將看來,既然已經肅清周遭,眼下唯一的目標便是江華城!收複此地的好處不用多說,最關鍵的是我軍可以立刻進行休整,並且重新打造從南到北的防區,徹底完成對這些地盤的占領。本將委實弄不明白,你們為何要踟躕不前,難道還想著殺進雍丘城宰了陳孝寬?”大嗓門的主人便是安平軍都指揮使徐桂。“你能不能小點聲?”坐在他對麵的霍真皺起眉頭,然後不急不緩地說道:“我軍前期推進順利,一方麵是得益於織經司的配合,另一方麵是敵軍低估我軍的實力,才會出現連續性的潰敗。但是江華城不同,此地的城防極其堅固,城內守軍又是陳孝寬麾下為數不多的百戰老卒。守將孟智祥更可稱為陳孝寬麾下第一大將,其人統兵之術極為老道,過往還曾得到過大都督的讚許。”徐桂瞪起牛眼道:“大都督那是激勵我等,難道你這個聰明人聽不出來?江華城牆高聳也好,孟智祥深諳兵法也罷,伱們忌憚我卻不懼,正好這次主攻任務交給安平軍,我親自帶著人登上城牆!”“你嚷嚷甚麼?”另一邊的範文定沒好氣地說著,然後字斟句酌地說道:“我軍可以先行圍困江華,然後往西北一線繼續擴大戰果。方才厲司馬說過,淮州軍已經在南下的路上,最遲今天晚上就可以抵達。現在陳孝寬已成驚弓之鳥,隻要我軍繼續前壓,他必然會進一步收縮防線。”徐桂冷笑道:“老範,你真把我當成什麼都不懂的莽夫?偽燕兵力空虛隻是暫時的困境,眼下東陽路那邊肯定已經收到消息,大股軍隊正在南下的路上。朝廷一時半會沒有援兵派過來,僅憑靖州都督府的兵力,就算打下來更多的地盤又如何守住?”範文定冷靜地說道:“這樣做的目的不是收複更多的地盤,而是爭取逼迫陳孝寬出現錯誤的判斷,從而在運動戰中殲滅敵人更多的軍隊。至於江華城已是甕中之鱉,時間越久城內守軍的士氣就會越低迷,到那時再攻城不是更加方便?”“咳咳……”帥位上的厲天潤忽地咳嗽了幾聲。眾將登時停止爭論,不約而同地望過去。厲天潤抬手揉了揉眉心,淡然道:“你們繼續。”厲良玉和厲冰雪對望一眼,彼此目光中都有些擔憂。父親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或許和當年的事情有關。堂內眾將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徐桂主動降低了音量:“各位,我不讚成範將軍的看法。江華城不能圍而不攻,這不僅不會消耗敵軍的士氣,反而會助長他們的氣焰。這段時間以來戰事的確很順利,可是難道我軍就沒有打硬仗的底氣?眼下沫陽路東南部隻剩下這顆釘子,我軍唯一要做的就是乾脆利落地拔掉它!”範文定沒有再同他爭執,轉頭看向神情平靜的大都督厲天潤。便在這時,帳外有校尉求見。厲天潤微微頷首,厲良玉起身將其帶了進來,來人行禮之後說道:“稟大都督,營外有十餘騎趕來,領頭之人是淮州都督府檢事校尉陸沉。崗哨已經驗明他們的身份,如今正在營內等候。陸校尉說,他提前趕來是為求見大都督。”厲天潤目光微凝,旋即頷首道:“帶他過來。”站在旁邊的厲良玉敏銳地發現,自家妹妹的眸光仿佛多了幾分亮色。不過當校尉帶著陸沉進來的時候,他又注意到厲冰雪麵色平靜,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帶著這絲好奇,他扭頭看向那位身量頎長、麵容俊逸的年輕武將。雖然此前從未見過,但是厲良玉對於陸沉這個名字印象很深,因為這是厲天潤近年來稱讚過的寥寥幾個年輕人之一,而且厲冰雪對他講過陸沉在廣陵之戰當中的卓越表現。如今一見,確實風姿卓然,氣度沉凝。而他旁邊那位年輕女子容貌不遜自家妹妹,雙眼精光內蘊,一眼便知是相當厲害的武林高手。堂內眾將紛紛轉頭打量,對於林溪的存在倒也沒有大驚小怪,畢竟這帳內坐著一位真正的女將,而且還統領著最精銳的飛羽營。他們的目光大多集中在陸沉身上。對於這種身處視線焦點的境況,陸沉已經習以為常,不慌不忙地上前對帥位上的中年男人行禮道:“末將淮州陸沉,參見厲大都督!”“不必多禮。”前方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陸沉抬眼望去,便見傳說中的厲大都督容貌雄毅,身材魁梧,哪怕坐著也能給人帶來如高山一般厚重的壓迫感。然而他看著自己的目光又格外和煦。厲天潤微微一笑,對堂內眾將說道:“此番淮、靖二府聯手收複故土之戰,方略便出自這位陸校尉之手。”堂內肅然一靜。範文定等人無不訝異地望著陸沉,徐桂更是摸著腦門道:“陸校尉,你今年才二十歲吧?”陸沉不知其人身份,隻好含糊應道:“是的,將軍。”“了不得,真心了不得!”徐桂讚歎道。厲天潤及時打斷他後麵的話,對陸沉說道:“來安軍和泰興軍現在何處?”陸沉答道:“距此約有六十餘裡,大概能在今天日落之後抵達江華城。”厲天潤微微頷首,又問道:“你拋下大部隊提前趕來,莫非是有收複江華的策略?”陸沉心中暗自感歎,這位靖州大都督外貌雄壯偉岸,心思卻也如此細膩敏銳,便拱手道:“稟大都督,末將確有奪城之策,或許能夠免去將士們征戰之苦。”都督府眾將麵麵相覷。他們先前爭了半天,結果這個年輕人說他可以讓江華城守軍舉手歸降?雖然先前厲天潤那句話已經極大抬高陸沉的地位,但是眾人此刻依舊難以置信。林溪本來不想來中軍帥帳,但是陸沉極為堅持,她最終隻能答應下來。此刻感覺到陸沉立刻成為場間的焦點,她不由得有些喜悅,隨即便發現旁邊有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臉上。林溪扭頭望去,迎上厲冰雪清冷的目光,兩人的眼神中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帥位上的厲天潤沒有注意到這對年輕女子之間的暗流湧動,他望著陸沉說道:“既然你有良策,但說無妨。”陸沉冷靜地說道:“末將在旬陽城結識一位名叫王紹的讀書人,王家乃是翟林王氏的旁支遠宗,但是與翟林王氏早已劃清界限。這一支王家因為不願為景朝做事,便從翟林遷至旬陽。王紹對末將說,他與江華守將孟智祥乃是莫逆之交,而且知道孟智祥其實對偽燕朝廷極其失望,所以他願意為我軍前去說服孟智祥歸順,避免兩軍交戰傷亡慘重。”厲天潤定定地望著他,旋即微笑道:“甚好,你且將此人帶來。”“遵令!”陸沉乾脆利落地應下。……約莫小半個時辰過後,靖州軍各部在城下列陣,城牆上的守軍立刻嚴陣以待。然而令他們詫異的是,齊軍並未發起攻勢,反而有兩騎離開陣地,朝城牆這邊緩緩行來。陣地之上,厲天潤、陸沉、林溪、厲良玉、厲冰雪和淮州軍眾將神情鄭重地眺望遠方。因為距離較遠的緣故,他們聽不到城下的交談聲,隻能看到在片刻過後,城牆上放下兩隻吊籃,將王家父子拉了上去。陸沉心中微微鬆了口氣。來時的路上他已經再三和王紹確認過,如果把握不大就要取消這個計劃,因為史書上記載過太多類似的事情,這個時候勸降風險極大,若對方不肯答應往往會以使者的腦袋祭旗。王紹態度極其堅定,陸沉便同意一試。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著,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著。當日頭已經偏西時,江華城東門緩緩推開,旋即便見一身文士長衫的王紹邁著平穩的步伐走了出來,登上坐騎之後朝陣地這邊行來,但是城門仍舊沒有關上——“稟大都督,小人幸不辱命!孟將軍願意舉城歸順!”王紹來到近前,語調止不住地顫抖。厲天潤微笑說道:“有勞先生。”他轉頭看向側後方的陸沉,目光中滿是讚許。這個消息傳開之後,數萬齊軍將士爆發出響徹天地的歡呼聲。當此時,殘陽似血,江山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