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廣陵春雨090【真真假假】南衙三軍皆駐紮在來安城郊,三位都指揮使則暫住城內,因為近來時常要去都督府參與軍議,因此每人都有一套不算逼仄的小院。即便邊軍和京軍互相看不對眼,蕭望之也不會在這種細枝末節上折騰人,更何況眼下正是用人之際。定威軍都指揮使徐溫帶著親兵回到住處,簡單衝了一個冷水澡,換上常服來到書房。一名心腹亦步亦趨地跟著,另一人則站在門外廊下。徐溫落座之後問道:“接上頭了?”心腹恭敬地應道:“是。按照將軍的交代,小人裝作去那處店鋪買東西,和北邊的人聯係上了。那人說,請將軍儘快將淮州都督府的軍情方略告知,他會立刻想辦法送去北邊。”徐溫沉默不語,手指輕輕敲著桌麵。心腹知道他的為難之處。傳遞情報是通敵賣國之舉,一旦被都督府或者織經司發現端倪,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然而有些事並非你不想做就可以不做。南衙三軍滯留在衡江南岸的時候,北燕察事廳的人就已經找上門來,明確告知徐溫,儘力勸阻蕭望之北伐反攻。若事不可為,也要儘快將都督府的作戰計劃傳遞出去。心腹望著徐溫眉頭微皺的模樣,又道:“那人還說,他們準備了一批禮物,價值約十萬兩銀子,不日將會送到將軍指定的地方。”“這不是銀子的事情。”徐溫搖搖頭,悵然道:“蕭望之在軍議上明確說過,此戰事關重大,絕對不能泄露半點情報。在戰事發動之前,倘若北邊就有了應對,豈不是明擺著惹禍上身?參加軍議那些人,除去淮州軍各將,便隻有我們三個京軍指揮。一旦織經司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我那些事情很難瞞得嚴實。”心腹歎道:“既然如此,將軍何不裝作一無所知?畢竟北邊的人也不知道蕭大都督會何時確定作戰方略。等到大軍開拔前線戒嚴,將軍就算想傳遞消息也做不到。”徐溫長籲一口氣,緩緩道:“當年走錯一步,如今怎能回頭?這些年從察事廳那些人手裡拿了那麼多好處,萬一惹惱他們,哪怕隻是將以前那些事抖露出去,我和你乃至所有家人親眷都活不下來。”心腹不禁苦著臉,雖說北邊送來的銀子大頭歸徐溫所有,他也著實拿到不少。思忖片刻後,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將軍,蕭大都督打算如何反攻?”徐溫腦海中浮現陸沉那張年輕的麵龐,忽然有種隱隱的不安。他隻將這當成壓力過大的幻覺,隨即淡淡道:“他準備佯攻青田城實取湧泉關,先以此來麻痹湧泉關的守軍,然後派人尋找山間小道從側麵入關,再配合飛雲軍強攻關隘。至於青田城這邊,佯攻的用意除了麻痹湧泉關守軍,另外一點便是吸引北邊派來援軍,然後集結重兵圍點打援。”心腹忽地雙眼一亮道:“將軍何必煩心,這個消息送過去也無關緊要。”徐溫皺眉道:“何意?”“將軍不妨試想一下,北邊連番慘敗,正該收縮防線固守待援。他們知道都督府的方略之後,無非就是在援護青田城的時候小心謹慎一些,這是為將者必須要做的事情,又與將軍何乾?至於湧泉關那邊,可以讓北邊如往常一般,放鬆外圍警惕加強內部戒備,縱然有小股人馬從側麵闖進關內,隻要他們提前有所準備也沒有大礙。”徐溫登時回過神來。他將這件事看得太重,一味擔憂敗露的後果,反而沒有此人看得透徹。心腹又道:“北邊以後還要仰仗將軍傳遞消息,因此絕對不會陷將軍於危險的境地,必然會做好配合,將軍大可安心。”徐溫將整件事從頭到尾想一遍,麵上不由得泛起微笑,欣慰地道:“還好有你幫我查缺補漏。”心腹垂首恭敬地道:“這是小人應儘的本分。”徐溫點頭道:“好,伱去跟察事廳的探子溝通妥當,務必讓他們知道我的難處。”心腹連忙應下,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書房。……青峽之戰對於北燕東陽路的打擊不可謂不大,折損將近四萬兵力讓張君嗣心在滴血。如果接下來的戰事當中不能將功補過,他可以預料到自己的下場會很慘,即便有都元帥慶聿恭的庇護,河洛城裡那些達官貴人也不會輕飄飄地放過他。然而張君嗣又覺得自己很冤。戰役謀劃是王師道所提,而且得到燕帝、兩位樞密和慶聿恭的許可,自己從始到終沒有說話的權利。秦淳帶走麾下近半老卒,又在沫陽路補充數千兵馬,最後在廣陵城下大敗虧輸,腦袋都被齊人割了下來。察事廳信誓旦旦的內應杳無蹤跡,沒有起到半點作用。北線主戰場,他按照既定的計劃揮軍南下,一開始的確勢如破竹,齊軍因為兵力不足隻能步步後退收縮防線。當時局勢一片大好,層層疊疊的來安防線猶如坦途,張君嗣便集合大軍發起總攻,沒想到在青峽一帶碰到硬釘子。更讓他無奈且憤怒的是,蕭望之根本就沒有抽調兵力南下救援廣陵,反而是在青峽與他決戰。最後的結果不必贅述,要不是張君嗣在統兵上有幾把刷子,說不定會全軍覆沒。時間一點點過去,張君嗣心中的怒火愈發旺盛,對王師道也失去了往日的尊重。今日樞密副使陳景堂召見,張君嗣走進節堂便瞧見王師道在場,麵色登時冷了下來。相互見禮之後,陳景堂似乎沒有注意到這兩人之間的暗流湧動,開門見山地說道:“張將軍,南邊蕭望之將要發起反攻。”張君嗣對此早有預料,淡淡道:“樞密大人,蕭望之肯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但是他想如願卻也很難。青田城也好湧泉關也罷,論城防的堅固都不弱於他引以為傲的來安防線。如此也好,讓他體會一番強攻的難度。”陳景堂悠悠道:“我們已經知道蕭望之具體的行軍方略。”張君嗣心中一震,然後下意識地抬眼望向坐在對麵的王師道:“消息來源能否保證真實?”他已經是杯弓蛇影,前麵兩次決策都被察事廳的錯誤判斷乾擾,導致犯下彌天大錯。其實他很不明白為何察事廳會突然變得這麼遜色。王師道能夠名聲大噪當然不是靠慶聿恭的強行提拔,過往那些年察事廳確實做過很多了不起的大事。麵對張君嗣這句略微不夠尊重的疑問,王師道平靜地說道:“請大將軍放心。南齊京軍的定威軍主將徐溫早已被察事廳拉攏,我們掌握著他很多把柄,他絕對不敢說半句假話。如今定威軍就駐紮在淮州來安城郊,徐溫在得知蕭望之的計劃後,第一時間便讓人通知察事廳留在來安城內的密探。”張君嗣點了點頭,麵上的冷色逐漸褪去,對王師道說道:“還請王侍正告知詳情。”王師道便將陸沉的計劃簡略說了一遍,隨即沉聲道:“本官認為,這是一個很難得的機會,可以利用對方的計劃反敗為勝。”張君嗣沉吟半晌,緩緩道:“王侍正之意,我軍按照先前的計劃,逐步放棄青田城外圍的防禦體係,引誘對方大軍強攻青田城?”王師道點頭道:“湧泉關那邊不必擔心,隻要我方守軍提高警惕,縱然齊軍真的能派出小股精銳翻山而來,我軍也可以在很短的時間裡解決他們。再者,湧泉關分為前後兩道,我軍可以增派一部兵馬藏於後關,待戰事爆發之後快速支援前關。”張君嗣認可這個判斷,快速盤算自己手裡的兵力,繼而踟躕道:“湧泉關隻需要再增加三千人,合計八千守軍就能安穩無憂。關鍵在於青田城這邊,蕭望之既然要圍點打援,那我們究竟是戰還是守?”坐在主位上的陳景堂說道:“察事廳的情報顯示,敵人打算分三步走,本官認為我軍同樣可以三步應對。”張君嗣恭敬地道:“請樞密大人示下。”陳景堂沉穩地說道:“第一步,我軍可以提前做好放棄外圍防禦體係的準備,先打幾場小規模的戰役,然後逐步收縮防線。既然敵人認為我軍是要誘敵深入,那麼我們便順著對方的想法,讓他們以為一切都在預料之中。”王師道和張君嗣皆頷首應下。陳景堂繼續說道:“第二步,敵人要圍點打援,那麼我軍可以先穩守一段時間,以此來消耗敵軍的士氣和糧草。這一步的重點是要提醒青田城的守軍,務必要守得足夠堅決,敵人為了讓我們相信城防危急,隻能持續強行攻城,這便可以有效地損耗他們的兵力。”“第三步,東陽路目前的兵力不足以和敵人十萬大軍正麵對抗,所以本官決定在現有兵力的基礎上,抽調沫陽路大軍後撤東進,繼而從北麵通道進入青田穀地,與敵人在此決戰!”張君嗣心領神會地說道:“援軍趕來的這段時間,我軍可以充分利用青田城堅固的防守消耗敵軍,而蕭望之為了誘使我軍派出援兵,必然不會提前暴露伏兵,隻能用三四萬人反複強攻。”王師道說道:“與此同時,我軍還可以派出小股精銳騎兵襲擾敵軍的攻城主力。”“沒錯,等到我軍援兵集結完畢,南下青田穀地之時,蕭望之派來攻城的兵力早已疲於戰鬥,屆時他僅靠伏兵如何取勝?此戰若能擊潰淮州軍主力,說不定還可以順勢直逼來安防線。”陳景堂從容不迫地說著,麵上帶著幾分自矜的微笑。王師道和張君嗣對視一笑,先前的矛盾立刻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