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城樓附近,段作章和陸沉靜靜地望著不遠處甕城內慘烈的景象。
在廣陵軍強弓手毫不留力地攢射下,數百景軍根本沒有躲避的空間,埋伏在門洞內的高手已經重新關上甕城的城門,將窄小的甕城變成敵人的死地。
“我以為對方會派大股精銳偷城,沒想到隻是數百人。”
陸沉回頭看了一眼西門後方、寬闊主街上嚴陣以待的精銳主力,麵上並無絲毫雀躍振奮之色。
那日在府衙中的商議結束後,陸沉很快便拿出一整套的方案。
他讓織經司的探子找來一名與遊樸外形相似的男子,又讓其在守城時穿上遊樸的盔甲假裝指揮。在這個沒有望遠鏡的時代,城上城下間隔的距離足以讓人難以分辨。
接下來便是偽造遊樸的筆跡,依靠席均神乎其神的箭術,將那些綁著牛皮紙的特製箭支分彆射到景軍陣地各處。
至於察事廳的密語暗號“揆佑”二字,則是織經司一眾審訊好手的功勞。
當然,這些還隻是前期準備,城內的埋伏同樣需要精心設計。
陸沉做了兩手準備,倘若對方派來偷襲的士卒太多,那便及時取消開城門的打算,以免弄巧成拙引發難以預料的後果。
如果敵軍人數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便將他們放進甕城,然後利用強弓勁弩迅速解決戰鬥,同時各處門洞內藏著大量高手,隨時都可關門打狗。
主街上的精銳主力則是用來反攻,爭取一戰挫敗景朝老卒的銳氣。
然而事與願違,最終敵軍主將隻派來兩三百人,陸沉想起自己這幾日的謀劃,不禁有種大炮打蚊子的感覺。
段作章聞言笑了笑,抬手輕拍他的肩膀,說到:“兩三百人和七八百人區彆不大,你聽。”
陸沉微微一怔,旋即便聽到甕城內外傳來將士們的歡呼聲。
戰鬥已經結束,景朝這一小股精銳老卒全軍覆沒,而守軍僅僅付出極小的代價。
兩軍在日間的白刃戰打了一個平手,其實認真論起來,廣陵軍在占據城牆優勢的情況下沒能擴大勝果便已經輸了。
好在這場誘敵深入的伏擊戰打得非常漂亮,乾脆利落地解決掉來犯之敵。
歡呼聲很快便傳到城內,夜幕下的廣陵城忽地出現越來越多的亮光。
仿若萬家燈火。
段作章微露倦色,讚許地道:“對於守軍和城裡的百姓來說,這一戰是否多一兩百顆首級不重要,關鍵在於贏下來,在於殺光這些敵人,讓咱們的人心裡那塊懸著的石頭放下來。”
他凝望著陸沉年輕的麵龐,意味深長地說道:“此戰頭功必須要記在你身上。”
陸沉沒有矯情地推辭,他深知如果要在軍中得到認可,嘴皮子沒有任何用處,軍功才是真正的底氣。
但他也沒有太過貪心,冷靜地說道:“將軍,功勞非晚輩一人獨有,很多人都出了力。”
段作章微笑道:“這是自然,不過不用著急,等戰事結束之後再理詳情。距離天明還有不到兩個時辰,你抓緊時間眯一會。敵軍主將吃了一個小虧,今天白天的戰鬥將會格外艱難。如果局勢太過危險,你便將那份驚喜送給他們。”
陸沉應下,段作章便轉身離去,親兵們簇擁周圍,其中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格外引人注意。
他叫季山,出身北地綠林,在高手雲集的七星幫中也能排得上號。
林溪帶著包括席均和季山在內的十餘名高手到來後,陸沉便請季山保護段作章,因為城中依然潛藏著不少察事廳的細作,也無法確定歐知秋是否還有後手——如果段作章遭遇意外,無論是守軍中的校尉們還是陸沉自己,沒人能夠代替他指揮四千守軍。
看著季山雄闊的背影,陸沉心中稍安,隨即便走下城牆,來到城防區域外圍一座簡陋的小院。
他睡得不怎麼踏實,夢境接連不斷,卻又模糊朦朧,不知身在何方,不知歲月短長。
……
戰鬥比陸沉預想來得更快,天光微熹之時,城外養足精神的景軍便列陣向前。
不同於昨日淺嘗輒止的試探,今天景軍的攻勢幾乎可以用瘋狂來形容。
四麵皆有敵軍,尤以西、北兩麵遭受的攻擊最為凶猛。
無數身姿矯健的披甲之士踩著附城雲梯快速攀爬,依靠下方騎兵強弓的掩護,一個又一個快速接近城頭。
不斷有人從兩丈有餘的高度墜落,但後繼者依然毫不猶豫地躍上城牆,力爭占據方寸之地,打開守軍陣型的缺口。
鮮血不斷潑灑,濃烈的血腥氣彌漫開來,喊殺聲震耳欲聾。
守軍當然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登城,雖然無法破壞依附在城牆外部的雲梯,他們依然有很多手段進行攻擊。
滾木礌石接連砸下,中者不死也會重傷,狼牙拍和夜叉擂更會造成大量的殺傷。
然而景朝老卒不僅有過人的勇猛,更具備極其豐富的戰鬥經驗,守軍的種種手段雖然能收到效果,卻無法擊潰敵人的意誌。
城內人頭攢動,大量或征召或自願而來的民夫往城牆上搬運器械,再將受傷的士卒抬下來,放在臨時搭建的涼棚中,由醫者進行救治。
城牆上的戰鬥越來越激烈,隨著時間的推移,守城器械供應不及時,景朝老卒很快察覺到頭頂的壓製力減弱稍許,登時發起更加猛烈的進攻。
躍上城頭的敵人漸漸增多,兩軍將士展開搏命的白刃戰。
從上空俯瞰而去,隻見廣陵城猶如一頭蟄伏的巨獸,四麵八方都是攀附而上的蟻蟲,不斷啃噬著它的血肉,直至將它悉數湮沒。
某處牆垛邊,席均不斷拉動著弓弦,每兩三箭就能命中一名來回馳騁的景軍騎兵。
他的臉色微微發白,手指上的血痕清晰可見,但他依舊維持著高頻率的拉弓動作,因為下方騎兵的騎射能力實在太強,對守城的弓手造成極大的壓製,像他這樣可以從容反擊的弓手寥寥無幾。
弓弦鬆開,箭去流星,遠處一名景軍騎兵墜落馬下,席均神情不變,微微顫抖的右手再度探向腰後的箭袋。
在距離他十多丈外的地方,陸沉和林溪並肩戰鬥,將躍上城頭的景朝老卒殺下去。
段作章原本不同意陸沉參加戰鬥,但是陸沉的態度很堅決,因而隻能作罷。
對於林溪而言,這些景朝士卒的確悍不畏死,就像當初她伏殺默山科時遇到的那些人一般,但以她的武功當然不會遭遇危險。武榜雖然是江湖草莽搗鼓出來的談資,能上榜的人卻無一不是經過生死的考驗,手上沒有沾過血絕對無法入榜。
不過略有些奇怪的是,林溪出手不算太多,這段防線衝上來的敵人大多由陸沉解決,她更像是一位老師手把手地教導陸沉如何廝殺,以及幫他解決一些突如其來的危機。
從晨光微亮到日頭升起,林溪的神情越來越凝重,陸沉則早已腳步沉重。
若論單打獨鬥,哪怕秦淳親至也不是林溪的對手,然而戰場廝殺不是草莽比鬥,一時一地的勝負很難影響大局——林溪很清楚這一點,七星幫前幾年遭遇北燕官軍的進攻時,她也曾上陣廝殺過,縱然一戰下來她能殺死數十人,也無法改變戰事最終的結果,更何況習武之人的內勁並非源源不絕。
陸沉拔腿向前,揮刀砍在一名景軍的肩頭上,然而這一刀的力量卻不足夠,對方獰笑著挺刀直刺。
林溪閃身而來,一腳蹬在那人的胸膛上,將對方直接踹下城頭。
陸沉扭頭望去,她鬢邊的青絲已經散亂,麵龐上沁著汗珠。
與此同時,四麵甕城的城牆上敵軍數量越來越多,城下攀附而上的景軍不減反增。持續將近兩個多時辰的攻城戰來到最艱難的階段,如果不能擊潰敵人的軍心,局勢將會變得極其危險。
廣陵軍有居高臨下的優勢,但是景軍擁有接近五倍的兵力優勢,他們可以不斷輪轉兵力,從始至終保持對城防的壓力。
林溪深吸一口氣,再度向牆垛邊走去。
陸沉以刀拄地,狠狠喘了幾口氣之後怒吼道:“李承恩!發令!”
“是!”李承恩大聲回應,隨即隻聽鼓聲響起,一直等候在四麵城牆下方的隊伍有了動作。
他們快步跑上城牆,每個人手裡都握著一個半尺見高的陶罐。
城外景軍陣前,秦淳戎裝在身策馬而立,遙望著遠處搖搖欲墜的城牆。
桑邁在旁說道:“將軍,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守軍的防線就會崩潰,我軍將士眼下士氣正旺,可以將預備隊派上去了。”
秦淳麵帶自得之色,正要開口應允時,目光忽地一凝。
但見城牆上出現大隊人馬,手裡似乎握著東西,卻不是常見的石塊,然而距離較遠看得不甚真切。
那些人舉起雙手,朝城下的景軍狠狠砸了下去。
一名景朝老卒仰頭望去,見是一個黑乎乎的玩意,不由得輕蔑地咧嘴一笑。
下一刻,陶罐砸在他前方的同袍身上。
碎開,火起。
點點星火隨風揚起,緊接著猛然暴漲。
陶罐內混合的東西四處亂濺,隻要沾惹上一點就會燃起火焰,無論景朝士卒身上的甲胄如何堅硬,都無法擋住身上驟然騰起的火。
大量陶罐當頭砸下,這些極其恐怖的土製燃燒瓶在城牆外部蕩起一片火海,密密麻麻的景軍根本無法避讓,起火之後隻能在地上翻滾慘嚎。
猶如煉獄景象。
景軍陣地之上,所有士卒心裡都泛起徹骨的寒意。
桑邁怔怔地望著城下駭人的場景。
秦淳臉色鐵青,良久才咬牙吐出兩個字:“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