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平陽城。
都督府節堂之內,行軍司馬厲良玉沉穩地說道:“啟稟父帥、各位將軍,偽燕近來動作頻頻。西北方向,偽燕江北路四萬大軍兵分兩路,一者自高唐城南下,二者從安溪城東進,兩部同時前壓,進逼我方沙河至平鄉一線。”
“正北方向,偽燕沫陽路兩萬兵馬以黎陽為跳板,如今已逼近我方博興城,並且在三天前展開試探性的進攻。與此同時,敵軍在魏林和鵲山等地亦有蠢蠢欲動的跡象。”
“從目前的戰場態勢來看,偽燕隨時都有可能發動全麵進攻。若說淮州那邊是短兵相接舍命相搏,靖州便是黑雲壓城風雨欲來。”
厲良玉將最近的情報彙總稟報,堂內隨即陷入安靜之中。
靖州位於江北的疆域當然不止平陽城,若隻有一座孤城的話,北燕和景朝斷然不會遙遙相對,哪怕是用人命來填也要拿下此城。
這裡實際上是以平陽城為守禦核心,北邊博興城為根腳,向東西各延伸出接近二百裡的條形領土。
厲良玉方才所言沙河至平鄉一線,便是平陽西北麵的防禦體係。
這一次北邊來勢洶洶,尤其是出動的軍隊中有不少景朝銳卒,似乎是想洗刷建武六年在蒙山一帶大敗、折損萬餘主力的恥辱。
在堂內這些沙場老將看來,靖州防區穩如大山,根本不需要擔心,除非景朝慶聿恭率主力傾巢而出,否則單憑陳孝寬一人之力,想要攻破平陽城外圍的防禦體係都難比登天。
但是此刻他們眉頭緊鎖麵色凝重,隻因先前大都督厲天潤提出一個出人意料的戰略構想。
良久過後,一位名為範文定的武將開口說道:“大都督,依末將淺見,我軍隻需固守各地要塞,偽燕和景朝便無計可施。主動求戰風險偏高,而且很難取得足夠的勝果,萬一途中出現差錯,極有可能導致整條防線出現鬆動,還請大都督三思。”
這幾乎是堂內大部分將領的共識。
朝廷交給靖州都督府的任務便是堅守,建武六年的蒙山大捷也非齊軍主動出擊,而是厲天潤抓住敵軍先鋒輕敵冒進的機會,在防區之內調集重兵打了一場快速且精彩的伏擊殲滅戰。
簡而言之,經過十年的反複打磨,靖州防線早已成為鐵桶陣。北燕近來看似聲勢浩大,實則根本不敢過分深入,隻在邊緣做一些淺嘗輒止的試探。
但是厲天潤決定主動出兵,這顯然不太符合用兵之道。
放棄堅城固寨的優勢,去野外尋求作戰甚至是進攻敵人城池,這無疑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長。
厲天潤並不著急,他平靜地看了一圈,目光最終落在一人的臉上,淡然問道:“霍指揮有何看法”
被他點到的人名叫霍真,當日便是此人第一個提出北燕極有可能穿過雙峰山脈進攻淮州後方。
霍真沉吟道:“稟大都督,末將認為如果隻是小規模的進攻,未嘗不能嘗試。但是如何選擇進攻方向,想要取得怎樣的效果,這些問題都需要慎重考慮。”
靖州都督府不是沒有主動出擊的能力,但是絕對沒有掀起全麵反攻的準備,因為朝廷不會支持這樣做。
在霍真想來,大都督應該是要用一場乾脆利落的勝利挫敗敵軍的銳氣,以攻代守避免局勢過於被動。
厲天潤微微頷首,言簡意賅地說道:“這一仗即便取勝也不會有太大的收獲。”
這句話讓眾將有些摸不著頭腦。
厲天潤繼續說道:“我準備動用安丘軍和昌樂軍,向偽燕陽翟至盈澤一線發起主動進攻,再讓廣濟軍沿巨蔚山北進,直逼偽燕沫陽路腹心之地,先取固丘寨。”
眾將紛紛看向懸在牆上的地圖,隨即便恍然大悟。
這分明是要纏住對方布置在雙峰山脈西邊的兵力,同時做出北上反攻的姿態,逼迫北燕和景朝調整戰略重心。
從最近幾日的情報分析,靖州都督府幾乎能確定對方是要越過雙峰山脈直取淮州南境。
厲天潤這個決策顯然不是貪功冒進,而是要打亂敵人的部署,不讓他們可以好整以暇地往淮州後方派兵,從而減輕淮州都督府的壓力。
然而……這對靖州都督府來說又有什麼益處
若想達成厲天潤的戰略規劃,必須要用精銳老卒主動進攻,否則隻會變成送給敵人的大禮。
軍中派係之彆並不罕見,落井下石自然下作,但是舍己助人也沒多少人願做,因為打仗不是請客吃飯,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大規模的傷亡。
對於任何一支軍隊而言,百戰老卒都是最寶貴的財富,一旦損失短時間內肯定無法恢複元氣。
堂內眾將沉默的原因大抵如此。
厲天潤輕咳一聲,緩緩道:“我知道你們的顧慮,但是這件事不能鑽牛角尖。我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決策,並非是因為我與蕭都督的交情,而是靖州與淮州的命運休戚相關。”
眾將抬起頭來看向他。
厲天潤繼續說道:“淮州若失,偽燕就會將所有的精力集中在靖州前線,我軍防守的壓力會成倍增加。我相信你們都懂這個道理,然而你們想得太多太雜,逐漸失去一名軍人最本真的信念。或許是最近這幾年歲月承平,消磨了諸位的意誌,漸漸變得像朝廷上那些勾心鬥角之輩。”
他的語氣依然平淡,並無絲毫怒意。
但是眾人已經全部起身肅立。
厲天潤逐一看過去,望著他們臉上的愧色,不容置疑地道:“霍真,你領廣濟軍擔負主攻任務,首戰必須取勝,而且要狠狠打痛敵人。記住,我們隻需要這一戰便可讓陳孝寬乖乖縮在城裡,同時將大部分兵力集結在沫陽路各地要衝,如此便能達到我們的目的。”
霍真凜然道:“末將領命!”
“徐桂、張展,你二人各領麾下兵馬佯攻偽燕陽翟至盈澤一線,配合廣濟軍行事,務必要為他們掃清側翼阻礙。”
“末將領命!”
厲天潤站起身來,平靜地說道:“餘者堅守各自防區,無本都督之令不可擅動。”
“遵令!”
眾人齊聲應下,這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仿佛帶他們回到曾經的崢嶸歲月,心中的熱血猛然沸騰。
他們告退之後,厲良玉走過來為厲天潤換上新茶,斟酌道:“父帥,範將軍他們並非因為是否有好處而遲疑,也不完全是擔心麾下精銳的損失,而是……”
厲天潤接過茶盞,視線停留在對麵的地圖上,淡淡道:“有話直說。”
厲良玉小心翼翼地說道:“他們隻是覺得,援護淮州本是南衙十二軍的職責,但是過往每逢戰事,南衙出征都是磨磨蹭蹭,動輒需要一兩個月。等他們趕到戰場,戰事最關鍵的階段已經結束,邊軍還得分潤功勞給他們。”
這些話顯然不是他無端猜測,其實自從皇七子李端在永嘉登基以來,邊軍和京軍的矛盾便始終無法化解。
北衙六軍和南衙十二軍享受軍中最好的待遇,駐紮在大齊最繁華富庶的地區,擢升速度最快,作戰卻時常拖拉,自然會引來邊軍的厭憎。
厲天潤沉默片刻,忽然說出一句仿佛完全無關的話:“陛下其實很不容易。”
厲良玉微微一怔。
“十八年前,為父升任都指揮使的前夕,曾與楊大帥有過一次長談。當時北方三族的野心已經顯露,朝中卻在醞釀對楊大帥的攻訐。我當時便問他,既然天子聽信讒言不似明君,他為何還要嘔心瀝血鎮守北境”
厲天潤眸光幽深,繼續說道:“楊大帥說,他不是為了忠君二字,隻不忍北地百姓陷於異族鐵騎的蹂躪。”
厲良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厲天潤語調肅穆,緩緩道:“終不過是……蒼生何辜。”
厲良玉忽然明白父親今日做出這個決策的原因。
淮州若失,數百萬百姓將會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厲天潤見他神色沉重,便微微一笑道:“不管怎麼說,陛下終究要比先帝強。”
厲良玉不敢反駁,但心裡難免遲疑,因為天子的風評似乎不怎麼好,有人說他醉心權術,也有人說他打著北伐收複故土的大旗卻始終不見動作。
厲天潤顯然能看出他的心思,並未繼續解釋,隻留下一句簡單的話語:“將來你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