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城,陸家彆院。
林溪搬來一張藤椅坐在廊下,旁邊的小幾上擺著陸沉讓人送來的各色點心,一壺特製的雨前新茶,還有一套講述俠義故事的話本。
她信手拿起一片鏡麵糕,細嚼慢咽感受著融化在口腔中的香甜,又飲下半盞溫熱的清茶,然後才拿起最上麵的那卷話本。
初夏上午的陽光不算熾熱,清風穿庭而過十分清涼。
她翻開話本到夾著書簽的那一頁,愜意地看著書中人的江湖故事,不由得會心一笑。
知道她不喜那些經史子集,特意選了這些故事話本讓她打發時間,這位師弟還是挺細心的……除了那天的魯莽。
想到當時的情景,林溪又有些哭笑不得。
陸沉對於上玄經的參悟已經入門,接下來主要得靠他自己,林溪隻能起到一個規整和提點的作用。但這不意味著她就可以做個甩手掌櫃,因為陸沉還需要學習外功法門,諸如身法、拳法和刀法之類。
就在第一天林溪教陸沉身法時,兩人不可避免會有肢體上的接觸。
不知是出於緊張,還是從未有過這種經曆導致的興奮,在林溪帶著陸沉體會蜻蜓點水時,他在離地三尺的時候忽然伸手攬住林溪的腰肢。
這個舉動自然有些出格。
望著陸沉頗為罕見的窘迫模樣,又不停地向自己致歉,林溪並未怪責,即便她心裡確實有些羞惱的感覺,但是總得維護自己師姐的形象。
後麵這段時間,陸沉並未天天過來,一方麵他現在更需要獨自靜悟,另一方麵也說是最近有事要做。
林溪自無不可,陸沉的進度已經超出她的預料,適當放鬆一些並非壞事。
清風徐來,吹動著書頁翻動,林溪忽地目光一凝,下一刻那卷話本就已經回到小幾上,而她出現在院牆附近。
“大小姐,是我,席均。”外麵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似乎知道自己的動靜無法瞞過裡麵的林溪。
“進來吧。”林溪淡然道,隨即返身走去。
一道身影翻牆而入,正是那位神箭手席均。
穀地一戰過後,陶保春帶著大部分人返北,又讓席均和壯漢季山領十餘名好手潛藏在廣陵,以便給林溪做個策應。
待他穩穩落地,林溪便問道:“席大哥此來何事”
席均年過三旬,性情沉穩厚重,不慌不忙地說道:“大小姐,屬下昨日午後在城中見著一人,此人應是察事廳的鷹犬。”
林溪淡淡道:“這種事很正常。”
齊燕之間明爭暗鬥這麼多年,往對方境內撒釘子幾乎是明擺著的事實。
若這件事在北燕境內,林溪或許會找個機會殺了這種鷹犬,但如今她身在廣陵卻不願橫生事端。
一方麵是自己人生地不熟,萬一引起南齊織經司的注意會很麻煩。另一方麵則是她此行代替父親償還恩情,怎能因自己快意恩仇就將陸家牽連進來
席均微微垂首道:“屬下明白大小姐的意思。隻不過……當時屬下出於謹慎便跟了此人一段路,發現他竟然是在盯梢陸家商號的人。”
林溪蹙眉道:“你確定”
席均道:“是的。陸家商號極易辨認,而屬下和那人在北地交過手,可以確認他就是察事廳的鷹犬。”
林溪沉默片刻之後說道:“這件事交由我來處理,你不要再插手。如今邊境上戰事激烈,廣陵這邊雖是後方也難保出亂子,約束好兄弟們,平時不要隨意走動。”
席均領命告退,林溪則負手站在原地,凝望著牆角的碧綠生機。
最近陸沉說他有事要忙,莫非和這件事有關
她緩步走到前廳,召來一名仆婦,命她去請陸沉來此相見。
……
在那家距離陸宅不算很遠的小酒館裡,陸沉時隔多日再次與李近碰麵。
最近兩人都很忙,李近本身就管著廣陵衙門一大堆事情,現在又加上對顧家的全方位探查,幾乎每晚都隻能囫圇睡上不到兩個時辰。
陸沉則要留出固定時間參悟上玄經,另外也得溫習林溪教給他的身法第一部分,此外便一頭紮進織經司的案牘庫,麵對浩如煙海的陳年卷宗找尋自己需要的信息。
“我先說吧。”李近雙眼滿是血絲,乾脆利落地說道。
陸沉幫他斟了半杯酒,點頭道:“好。”
李近神色凝重地道:“先說最重要的,顧家確實有古怪。我派出最得力的人手盯著顧宅,已經兩次發現有陌生人神神秘秘地溜進去。至於顧家父子,顧子思和顧均燁都是口風嚴實性情穩重的人,目前還沒有發現異常,但是顧均輝卻對人抱怨過,他家不是隨意什麼人都能進的。”
陸沉不由得暗自感歎織經司的人確實專業,李承恩和家中護院都是好手,在這種事上卻明顯有差距,否則也不會被人識破,用顧均燁的長隨玩了一手故布疑陣。
他按下心中的感慨,正色道:“顧均輝這句話的潛台詞是,顧家確實進過不相乾的人,隻不過他也不知道對方的身份。”
“沒錯。”李近揉了揉眼窩,話鋒一轉道:“顧子思幼妹嫁給工部屈侍郎一事,是一位名叫吳曉生的工部郎中牽線搭橋。至於顧家如何攀上吳曉生的門路,目前還不清楚,想來也逃不過金銀開路之類的法子。畢竟相對於侍郎來說,用銀子砸倒一個郎中更簡單。”
他雖然很勞累,但眼神中的興奮也很明顯。
最開始他對陸沉言聽計從,隻是因為蘇雲青(注:蘇檢校改名了)臨行前的交代,本來並沒有指望能從顧家身上發現異常。
顧陸兩家作為廣陵前二的商號,且與北地有生意往來,一直都在織經司的眼皮子底下看著。
然而當他派出麾下精銳盯梢顧家,確實有了意外發現,這無疑讓他頗為驚喜。
陸沉想了想說道:“李大哥,你有沒有問過原刺史府長史陳亦說不定顧子思是通過他的關係找到吳曉生。”
李近搖頭道:“問過,他沒有做過這件事。”
“那這件事隻能暫時先放一放。”陸沉理智地做出判斷,畢竟吳曉生是京官,而且看情形是工部侍郎的親信,這可不是織經司廣陵衙門能隨意查問的人。
“陸兄弟這邊可有收獲”李近會意地略過那個話題。
陸沉稍一思索,便先將自己懷疑顧家的原因簡略說了一遍,即他因為懷疑自己的病和顧家有關,便讓人暗中盯梢顧均燁,結果被對方發現然後反過來戲弄了一道。
當然他隱去了其中一些關鍵的地方,譬如鎖魂香這種奇毒。
李近對於這種事顯然極為熟稔,當即讚道:“你的判斷很準確。在你讓人去盯梢顧均燁的時候,應該是很快就被對方發現,然後他們用那個長隨故意擾亂你的視線,讓你的人手將時間浪費在他身上,最終一無所獲。”
他心裡同時暗暗感慨,蘇大人果然眼光精準,早早便看出這位陸家少爺非池中物,硬是用自己的功勞給他換來一個乾辦的官職——這件事隻有蘇雲青和他知道,連陸沉都被瞞在鼓裡。
那邊廂陸沉歎道:“其實我先前沒有多少把握,這兩天家中護院傳回消息,那個長隨去泰興府後每天都在城裡閒逛。要是真以為他身上藏著顧均燁的秘密,恐怕會被對方玩弄於股掌之間。”
“但是他們的把戲卻沒有騙過陸兄弟。”李近爽朗地笑著,又問道:“你這幾天有沒有從顧家的卷宗裡查到端倪”
陸沉頷首道:“有。我通過對顧家近二十年生意狀況的概覽,發現他們真正崛起的時間是在十四年前,也就是北方三國頻繁南下,即將攻破河洛的前夕。元嘉之變後,因為南北一直在打仗,淮州又是主戰場,大部分商號都受到很嚴重的影響,但顧家不僅沒有損失,反而極為穩健地步步向前。”
“如果顧家真和偽燕細作勾連在一起……”
李近的聲音有些激動。
陸沉見狀不得不提醒道:“李大哥,現在都隻是我們的猜測,包括你的人發現顧宅那邊的蹊蹺,這些都不能當做證據。如果直接發難,蘇大人能不能頂得住屈侍郎的怒火”
李近登時冷靜下來,搖頭道:“屈侍郎倒還好辦,問題在於這位侍郎的座師是當朝左相。”
陸沉好奇地問道:“敢問李大哥,左相和右相誰更大”
李近道:“各朝規矩不同,我朝左相權柄更重。你說的對,這件事不能操之過急,我讓人加緊對顧宅的盯梢,另外還得煩請陸兄弟繼續抽空找一找顧家的破綻。”
陸沉微笑道:“李大哥放心,我會儘力而為。”
兩人又密議小半個時辰,隨即先後離開此地。
陸沉行走在初夏的斜陽中,回想著今日的談話,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如果顧家隻是與北燕細作有關,最近這些異常又是因何而來
按理來說,經過上次細作案的慘重損失後,北燕察事廳的探子應該早就逃離廣陵,不可能留在這裡等著織經司的追捕。
可是眼下種種跡象說明,一些察事廳的探子又回到廣陵,並且與顧家勾連在一起,他們想做什麼
陸沉漸漸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