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州北部,太康城。
劉守光站在東麵城樓之下,望著城外連綿不斷的景軍大營,視線隨即落向東南。
縱然看不見那裡的情形,他也知道三萬援兵的處境隻會越來越艱難。
距離他在軍議上做出隨時主動出擊的決定已經過去四天,而從外麵的局勢來看,援兵還在堅持。
隻不過誰也不知道那些同袍能堅持多久。
身邊響起腳步聲,劉守光沒有回頭,然後便聽見範文定說道:“大都督,將士們已經準備好了。”
劉守光點了點頭,繼而神情複雜地說道:“範指揮,你說我會不會因為這次的決定抱憾終身?”
範文定默然。
最初他並不知道劉守光和陸沉兩位主帥定下的策略,所以也質疑過劉守光的決定,不過隨著戰事的發展,再加上劉守光向他透露了一部分計劃,他便一心一意地支持劉守光。
如今聽到劉守光的問題,他知道身邊這位大都督承受著多大的壓力。
從毫不猶豫地將苑玉吉攆回京城,到不再理會天子對邊境戰事的乾擾,劉守光用實際行動表明態度,他選擇站在陸沉那一邊,完全服從對方的提督江北軍務之權。
再然後劉守光死守太康,將景軍主力吸引到這裡,又將手中僅有的後備兵力調來此處,甚至不顧及南邊平陽府的安危,這完全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策略。
如果最後南邊防線崩潰,而且北線又無法在景軍手裡占到便宜,他劉守光就是毀掉江北大局的罪人。
莫說殺頭之罪,被天子抄家滅族都有可能。
而劉守光之所以選擇背負如此沉重的壓力,隻是因為他對陸沉的信任。
範文定輕聲寬慰道:“大都督,山陽郡公一定會對得起你的信任。”
劉守光望著東方遼闊的天地,忽地自嘲一笑道:“當年韓公將我提拔為京營指揮使,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人要有自知之明,你天生就不是善用奇謀的人,踏實練兵才是你的長處。一直以來,我對韓公的話都奉為圭臬,從來沒有想過要如何風光,可是陛下非要我來鎮守靖州,我又怎能比得上魏國公?”
範文定心中暗歎一聲,他如何不想繼續在厲大帥麾下帶兵?
隻可惜厲大帥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實在無法繼續強撐。
不過從目前來看,劉守光雖然比不上厲大帥,至少也能走在正道上,還好不是韓忠傑那等自命不凡的庸才。
劉守光繼續說道:“這一仗結束後,我大概不會繼續單獨領兵,屆時我會儘我所能,舉薦你為下一任靖州大都督,你也可以讓人去找魏國公說一聲,相信他願意看到你執掌靖州軍權。”
範文定怔住。
他定定地看著劉守光飽經滄桑、這段時間仿佛蒼老許多的麵龐,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
劉守光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為他這一次將天子拋之腦後,一絲不苟地聽從陸沉的安排,哪怕有功勞在身,天子也不會再信任他,因此他才直抒胸臆坦然相告。
“大都督……不至於此。”
範文定心裡五味雜陳,最終也隻能如此寬慰。
劉守光笑了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誠懇地說道:“帶兵打仗,我遠不如陸沉,不過要是說起朝堂紛爭人心鬼蜮,我多少還有一些見解。這件事不必多談,反正陛下不會苛待於我,說不定這次我也能得到一個郡公的爵位,隻是卻不能繼續帶兵。靖州都督府的未來,以及邊疆的安穩,便拜托範指揮了。”
範文定躬身一禮,不再多言。
劉守光再度看向東南方向,緩緩道:“我事先已經知會過仇繼勳,他很清楚我軍的詳細謀劃,希望他能守住最後的陣線,徹底激怒兀顏術和那些驕橫的景軍將領,將對方拖入泥潭之中。”
範文定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無比堅定地說道:“大齊兒郎,不畏死亡,不懼強敵,一定可以做到這一點。”
一如他們的猜測,東南戰場已近白熱化。
景軍連續五天發起進攻,多支精銳輪番上陣,然而三萬齊軍將士靠著並不雄偉的軍寨,靠著極其堅韌的意誌和決心,一次又一次打退景軍,牢牢地守護著身下的陣地。
仇繼勳、秦廣福和穀魁三人配合默契,每人負責一個區域的防線,又由仇繼勳居中統籌,不管是哪裡出現危機,他都能及時調兵化解。
在開戰之前,將士們或許有些不解,因為他們好像是糊裡糊塗就陷入景軍的包圍,但是當戰鼓擂動,這些靖州男兒便忘卻一切瑣碎,全身心地投入到廝殺中,用血肉之軀築成一道堅實的城牆,讓景軍始終無法踏入營內一步。
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將士們的壓力越來越大,那根弦已經完全繃緊。
景軍則依靠優勢兵力時刻輪轉,始終維持著高壓的態勢,力爭徹底擊潰齊軍的心理防線。
敵人就像洶湧的潮水不斷奔湧而來,又似遮天蔽日的陰霾,籠罩在齊軍將士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