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f
都督府後宅的庭院裡,滿眼皆是青綠之色,清新又生動。
王初瓏在幾名丫鬟的陪伴下來到書房,然後獨自走了進去。
隻見陸沉坐在案前,桌上堆著十餘份機密信箋。
他的表情很嚴肅,又帶著幾分沉鬱之氣,看見王初瓏進來也隻是勉強笑了笑。
王初瓏來到近前,目光掃過那些信箋上的內容,柔聲道“夫君是因為京城裡的動靜煩惱?”
“這是譚正和渠忠送來的密信,裡麵記錄著近來南邊的大部分情況,初瓏你已經看過了。”
陸沉將字數最密的幾張紙放到一邊,拿起下麵一封信箋說道“這是蘇雲青通過隱秘郵路給我送來的密信。”
“這是蕭叔的親筆信。”
“這是厲叔的。”
“這是李景達寫的信。”
“連刑部高尚書都惴惴不安,隻說朝中的氛圍太過狂熱,讓他感到害怕。”
“這個……”
陸沉的視線停留在最下麵那個明黃色的折子上,麵無表情地說道“這是天子派人送來的密旨,剛剛才到,你且看看。”
王初瓏靠著大案,將天子的密旨拿起細細看了一遍,最後不由得輕聲歎道“天子看來勝券在握。”
陸沉冷笑道“不止如此,他這次的語氣很溫和,顯然已經做好了我會拒絕領兵的準備。”
王初瓏又將密旨看了一遍,蹙眉道“夫君,天子這是另有所圖呢。”
“所圖者何?”
“從這封密旨來看,天子可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歸根結底就是想讓你為國儘忠,並且有意忽略你的擔心和顧慮。若我沒有猜錯的話,一旦夫君拒絕親自領兵,這封密旨就會變成明旨,而夫君的表態也會被公之於眾。”
“想從大義名分的角度來拿捏我?”
“他畢竟是天子,君臣綱常是當今正道。根據這些信箋提供的情報來看,北伐大勢已成,江南有一股裹挾民意的風浪正在醞釀。隻要夫君拒絕領兵,你便會站在風口浪尖之上。當然,夫君這幾年為大齊立下汗馬功勞,不會因為此事就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畢竟你是出於謹慎考慮,談不上私心大過公義。”
陸沉站起身來,牽著王初瓏的手走到榻邊坐下,斜斜靠著軟枕,輕歎道“韓忠傑立功心切,迫切想要取代我在軍中的地位,李宗本又有心疾,隻想證明他配得上先帝的期許。這君臣二人大權在握,信心膨脹,再加上一些奸佞的阿諛奉承,已經不將天下英雄放在眼裡。如今景國內亂,代國投靠,愈發助長他們的囂張氣焰,在他們看來擊敗景軍收複故土簡直易如反掌。”
王初瓏認真地問道“夫君,以你的經驗判斷,如果天子動用京軍和靖州軍從西線開始北伐,麵對景軍有幾成勝算?”
陸沉思忖片刻,搖頭道“沒有任何勝算。”
王初瓏不由得稍稍睜大眼睛。
雖說她絕對相信丈夫的眼光,但其實她也無法完全摒棄齊軍這幾年勝績的影響,畢竟景軍幾乎沒有贏過,她覺得大齊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勝算。
陸沉耐心地解釋道“真正說起來,我軍和敵軍正麵交手隻有雍丘之戰,而這場大戰涉及的因素實在太多,不光有先帝和我朝文武齊心協力,也有景國皇帝和慶聿恭之間的爭鬥,以及令叔父在河洛的驚天一擊,京軍數萬將士跋涉數千裡轉道沙州的奇兵突襲,種種優勢交織在一起,我們才能取得最後的勝利。”
“這一戰已經打醒了景軍將領,之前厲姑娘在靖州北邊陷入困境就是明證。更重要的是,我從來不相信景帝會自斷根基,或許他會打壓慶聿恭,卻絕對不會逼得慶聿恭走投無路。”
“隻不過……就算我和許佐將這些顧慮掰開了揉碎了講給南邊的那些人聽,他們也隻會相信自己的判斷。說不定,李宗本還以為我是不願麾下將士有任何損失,打著擁兵自重的算盤。”
“還有一點,李宗本和韓忠傑等人不斷試探和架空蕭叔,又決定將我排除在此戰之外,無非是想削弱我在軍中的威望,最好是能樹立起一個新的山頭,從而能和我分庭抗禮。”
“嗬嗬。”
說到這兒,陸沉眉眼間泛起厭倦之色。
王初瓏想了想,有些擔憂地說道“夫君,這樣說來,恐怕天子那封密旨還有一層意圖。”
“你說。”
“夫君力諫天子暫緩北伐,最後天子肯定會任命他人為大軍主帥,倘若戰事進展順利還好,萬一西線大軍陷入危局,到時候夫君要怎麼辦呢?朝中大臣多半會建言天子,讓夫君率定州軍西出救援。”
陸沉雙眼微眯,右手拇指和食指緊緊捏在一起。
以他對江南君臣幾人的了解,王初瓏的預判絕對會成為現實。
所謂功勞沒伱的份,救難你得來。
王初瓏繼續說道“一旦西線大軍有危險,夫君要是袖手旁觀置之不理,恐怕會真正打擊到你在江北軍民心中的威望。所謂人言如刀,絕大多數人並不清楚這裡麵的糾葛,他們隻知道一心想要收複故土的陸大都督在掌權之後變得保守,又在同袍陷入陷阱的時候無動於衷,這樣一來,夫君將會百口莫辯。”
這一次陸沉沒有思考太久,平靜地說道“如果真出現那樣的情況,不需要江南那些人算計和逼迫,我依然會領兵救援。”
王初瓏不禁怔住。
設身處地一想,明知道這一戰是朝中君臣好大喜功,又被他們百般提防和猜忌,最後卻要給他們收拾一個爛攤子,恐怕隻有聖人才能做到心甘情願。
望著妻子懵懵的神情,陸沉忽然覺得心情好了一些,微笑道“我不是聖人。”
“那夫君為何要……”
“因為通過這一年來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我已經對南邊那幾位徹底失望。如果不是不想讓北邊的景廉人撿便宜,我說不定早就甩手了,他們的死活與我何乾?”
陸沉握著她的手掌,淡淡道“那一次奇襲河洛,我讓宋世飛和段作章從此堅定地跟著我走,打下我在定州都督府的根基。雍丘之戰,我得到更多將士的跟隨,因為他們知道我不會舍棄他們,跟著我至少不會糊裡糊塗地死在戰場上。既然李宗本和韓忠傑一意孤行,那麼此戰過後,江北軍權便和他們再無任何關係。”
王初瓏豁然開朗。
陸沉低聲道“當然,我也不是神仙,不可能一出手就反敗為勝,我隻能儘量保住西線大軍的骨架和火種。最重要的是,我要讓南邊那些人明白,他們能做的就是打理好江南各地,打仗的事情和他們無關。”
王初瓏眼波流轉,思忖片刻後說道“夫君,我覺得這件事其實可以做得更完美一些。”
“夫人請講。”
“既然北伐必敗,而夫君又無法阻止天子一意孤行,那麼夫君便要事先亮明態度,最好是寫一封打動人心的奏章,暫時隻要讓朝中大臣們看見就好。等到西線大軍將要落敗的時候,夫君不計得失救援同袍,那封提前送到朝中的奏章便可四下流傳開來。”
陸沉聽聞此言,登時眼神微亮。
王初瓏緩緩道“夫君在戰前竭力勸阻,戰後又力挽狂瀾,又有這份奏章為憑據,隻要是一個正常人就能明白夫君的用心良苦。最重要的是,天子沒有采納夫君的諫言,以致大軍戰敗局勢危急,夫君沒有因為個人的恩怨按兵不動,這就可以證明夫君是真正的忠臣和君子。屆時不需要夫君絞儘腦汁,自有無數讀書人幫夫君揚名。”
“這確實很妥當。”
陸沉連連點頭,隨即又有些為難地說道“可是你知道我肚子裡那點墨水,讓我寫一封大白話的奏章還行,真的憋不出那種文章。”
王初瓏柔聲道“倘若夫君不嫌棄,讓我代筆如何?”
“那太好不過了。”
陸沉沒有絲毫遲疑。
王初瓏款款起身,來到案前坐下,陸沉則主動幫她研墨。
隻見王初瓏沉思片刻,遂提筆揮毫,幾乎是一蹴而就。
陸沉拿起尚未乾涸的紙張,視線落在上麵,情不自禁地輕聲讀了出來。
“自建武以來,計十六載,風雨調順,年登歲稔,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饉之災。先帝推功損己,讓德不居。億兆傾心,猶闕告成之禮;雲亭佇謁,未展升中之儀。”
“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綱羅千代。然古人有言,雖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聖哲罕兼。是知業大者易驕,願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願陛下易之。”
“兵亂以來,過逾二紀。大齊承天受命,陛下聖德,宜弘一代之治,紹先王之跡。雖有景賊竊據故土,然兵不得已而用之,故戢而時動。是知地廣非常安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臣誠願陛下先留心於治道,以征伐為後事……”
陸沉一氣看完,然後轉頭望著王初瓏的笑臉,感慨道“這才是真正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李宗本的密旨和初瓏的文章比起來,簡直是滿篇廢話。”
“隻是初稿而已,容我再斟酌一二。”
王初瓏被他誇得有些臉紅。
陸沉放下手中的紙,忽地俯身在王初瓏臉頰上狠狠親了一口。
王初瓏有些緊張地看了一眼書房門,輕聲道“夫君,不許胡鬨。”
陸沉笑道“好好好,晚上再說。”
王初瓏將他推開,猶如哄小孩子一般說道“好啦,你快去忙正事,我再好好改改。”
望著他樂滋滋離去的背影,她不禁莞爾一笑。
繼而提筆著墨,神情無比專注。
inf。in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