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雲歡在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凡人。
或者說,已經不是凡人了。她的臉上有一股縹緲的仙氣,加之身上這樣的裝扮,看起來跟李晴那小姑娘口中所描述的,侍奉神仙的靈童子很像。
李晴說這靈童子染上了煞氣,時而善,時而惡。麵前這女孩表情溫和,並未散發出惡意,想來便是善童子。不過沉雲歡並未放鬆警惕,手仍舊搭在刀鞘上。她的動作很隱秘,為了不引起注意用的是左手,但隻要刀抽出來,她能在一瞬間轉換到右手上。
兩人與她對麵而立,雲層遮住了月,大地陷入一片黑暗,靈童子的身上散發出微弱的光芒,真有幾分神仙的樣子。
她見沉雲歡二人沒有回應,就又問了一遍,“你們,看見阿荷了嗎?”
師嵐野開口道:“她是何人?”
靈童子說:“是我妹妹,我在找她。”
師嵐野道:“不曾見過。”
靈童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瑩亮的眼眸也變得黯然,片刻後又揚起一個微笑,對二人道:“多謝你們告訴我,為了報答,倘若你們虔誠拜我,我可為你們解決當下的困境。”
話音落下,夜風平地而起,從靈童子的背後吹來,將她的頭發和衣裙輕輕撩起。沉雲歡在這風中嗅到了一絲邪氣。
像在血液裡泡了許多年的鐵鏽所散發的味道,散在風裡,尋常人根本察覺不到,但她與妖邪打交道多年,縱然如今沒有了靈骨去感知邪氣,也能勉強抓住那一絲熟悉的氣息。
她轉頭與師嵐野對視一眼,微微點了下頭,繼而兩人合十雙手,衝靈童子拜了三拜。其後麵前閃過一抹微光,靈童子抬手指了個地方,說道:“你們要找的方向。”
沉雲歡簡單對她道了聲謝,與師嵐野轉身離去,走了沒幾步再回頭一瞧,那地方已經沒有了任何人的蹤影,靈童子如煙霧一般憑空消失了。
她沉下神色,低聲對師嵐野道:“這靈童子分善惡兩麵,我們這次遇見的是善童子,可她正在尋找的阿荷又是什麼人物?”
師嵐野想了想,回道:“或許善惡童子並非同一人。”
沉雲歡像是突然被警醒了一下,驟然間很多思緒湧出,喃喃自語,“極有可能!倘若她們是一對雙生姐妹,姐姐變成善童子,而妹妹變成惡童子,但沒有同時出現過,所以大家會認為她善惡兩麵。”但是很快,她又想到了新的問題,“可若是雙生姐妹,李晴在說的時候,為何並未提及這一點?”
沉雲歡思索入神,覺得要成立這種猜想,中間還缺少了東西,是他們現在仍然沒有得到的重要信息。正想著,師嵐野忽而伸手,在她手腕處拉了一把,將她拉停。
沉雲歡疑惑地抬頭,一聲“怎麼了”還沒問出口,就看見麵前的空地上赫然擺著一口豎著的棺材。雲散月出,陰冷的光照在那口棺材上,上麵貼滿了密密麻麻的黃色符紙,被風一吹便呼啦啦響起來,陰森至極。
棺材的木材很普通,在土裡埋了許久,上麵都是被蟲蛀出的孔洞,似乎浸染了土壤裡的濕氣,整個棺材看起來破舊不堪,充滿邪氣。周遭一片空蕩蕩,沒有房舍,連草木都不生,隻餘這棺材立在平地之上,接受月光照耀。
前方路上出現這個玩意兒,不說多嚇人,至少也讓人感覺很不舒服。沉雲歡當下警戒,將那棺材上下端詳,很快發現棺材所立的土地上隱約有血色的圖案。
“你在這彆動,我去看看。”沉雲歡快速對師嵐野說了一句,同時將刀緩慢地抽出來。
漆黑的刀刃從牛皮鞘中慢慢滑出,鋒利的刀鋒發出隱隱嗡鳴,似乎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她握著刀,落地的腳步很輕,沒發出任何聲音地向前,眼睛緊緊盯著棺材,雙耳仔細留心周圍,如同狩獵中的野獸。
待走近後,棺材仍舊沒有半點動靜,沉雲歡往地上細細一看,發現棺材下麵壓著的是一個陣法圖案,她從前雖是劍修,但對法陣也相當有了解,當下看出這是陰陣。
陰陣,是對法陣的統稱。法陣大致分為“陰陽”兩種,陽陣設成之後主要效用是釋放,而陰陣則是吸收。既然這棺材下麵的法陣為陰,就說明棺材裡有東西。
沉雲歡將耳朵貼上棺材板,屏住呼吸細細朝裡麵探聽,果然就聽見了很輕微的呼吸聲,料想裡麵是個活人。她粗略看了眼棺材高度,計算好位置,隨後將刀抬起來,另一隻手托著刀背,橫著對準棺材板,緊接著十分快速地一個用力,隻聽“砰”一聲悶響,刀刃就刺進了棺材中幾寸。
她握著刀柄一轉,木頭裂開的劈啪聲響起,整個棺材蓋就裂開了一條縫。她轉頭衝師嵐野招手,將他喊過來,其後二人合力沿著那條縫隙將棺材蓋給一分為二。
就見棺材裡麵竟然是奚玉生。他站立在窄小的棺材裡,渾身上下都被繩子捆得結結實實,雙眼緊閉,正是不省人事的狀態。
沉雲歡趕忙將手裡的半塊棺材板丟下,刀尖在繩索上挑了幾下儘數隔斷,晃著他的肩膀將他喊醒。打表麵看上去,奚玉生並未受傷,被喊了兩聲就醒來,倒吸了一大口涼氣。
他驚惶不安地出了棺材,見到身邊是沉雲歡和師嵐野二人才稍稍鎮定下來,連聲道謝。沉雲歡手中仍握著刀,雖然奚玉生是她救出來的不假,但她並未放下心中的警惕,與他隔了幾步遠的距離沒有靠近,而是開口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奚玉生便說起自己的遭遇,說是他與沉雲歡等人分彆之後就站在岸邊等船,約莫一刻鐘那船夫就再次從霧中出現,將剩下的人帶上了船。卻不想船行到河中央時突然起了黑霧,那船夫大喊不祥之兆旋即棄船跳河,而後一陣狂風掀翻了河,所有人落水。
到此,奚玉生所描述的情況與沉雲歡他們遇見的一致,隻是後麵奚玉生說落水之後他發現自己靈力使不出來,被河底的漩渦卷入,再醒來時就是現在,並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麼,又被誰捆起來扔進棺材中。
沉雲歡聽完後便問道:“那與你一起來的宋姑娘如何了?”
奚玉生疑惑:“照晚不是同你們一起乘船嗎?我並不知她的情況啊。”
沉雲歡的試探沒什麼結果,她端詳著奚玉生的臉,總覺得有地方不對勁,但一時間竟無法找出是哪裡不對勁。正當她要再問點彆的問題時,就聽師嵐野開口,語氣很隨意地問道:“閣下的靈力現在恢複了嗎?”
奚玉生道:“尚無。”
師嵐野道:“那為何閣下的衣袍不見半點水痕?”
沉雲歡一驚,醍醐灌頂,當下明白奚玉生的問題出在哪裡。
奚玉生此行來特地換了行頭,大約是不想讓自己顯得很特殊,所以穿的並非靈蠶絲所織的衣裳,而是民間常衣。即便衣料看起來昂貴,但依舊不防水火,經水浸泡後,就算是被身體的溫度暖乾,衣裳也應當是皺巴巴的。
正如沉雲歡和師嵐野現在所穿的衣服一樣。然而麵前的奚玉生卻全身整潔,衣服上隻有一些被繩子捆綁之後稍微留下的褶皺,總體看上去也仍舊端莊。
而沉雲歡向來是靈力用習慣的人,從不考慮衣裳浸濕之後的狀態,所以沒能想到這一點。師嵐野一直都是沒有靈力的凡人,在這方麵的的確比沉雲歡要細心。
“奚玉生”意識到自己暴露的瞬間麵色猛地一變,五官極度扭曲,整個下巴潰爛,臉上的皮.肉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下掉,衣裳也變成破爛的素衣,四肢呈現出一個常人無法達到的扭曲弧度,淒厲的血色在衣服各處蔓延。
與此同時,沉雲歡腳下的土地在驟然間變成河流,水麵已然沒過小腿,她反應也極為迅速,就在麵前這邪物變幻的刹那,手中的墨刀已然狠厲地劈了過去。
刀刃破風而響,重重砍在邪物的頭顱上!
這是沉雲歡頭一次使用這把刀砍妖怪,當下便有了極佳的表現,直接將人體最堅硬的頭蓋骨砍碎,半個頭顱一分為二,裡麵已經是空的。它像感知不到疼痛,甩動著扭曲的右胳膊,重重朝沉雲歡砸來。她向前俯身閃躲的同時旋轉半圈,長刀在空中掄了半圈蓄力,一下就砍斷了它的整個右臂。
沉雲歡腰間頂力,立身之後翻腕,反手握刀,在妖邪還未能有所反應時削斷它的左臂,其後抬腿重重踢在它的心口,將它踹進了河水中。
她動作非常快,幾乎在眨眼之間完成,站定時挽了個漂亮的刀花,月光在漆黑的刀鋒上走了一遍,照出森寒的光影,揮刀時並未費多大力氣,砍骨如削泥,十分輕易。她吹了個輕佻的口哨,讚道:“好刀。”
下一刻,水麵炸開,先前被踹進去的妖邪如箭一般衝撞過來,被劈得隻剩一半的頭顱頂在前方,張開極長的下巴衝她撕咬。
沉雲歡踩在水中,左腳往後撤了半步,雙手握上刀柄,身體微側。撲麵而來一股厲風,將她的長發吹動,露出白淨光潔的額頭,黛眉之下,則是一雙殺意凜冽的眼眸。
她從前用劍,從不曾這樣劈過,因為劍身很輕薄,承受不了這麼大的力道。用刀則完全沒有這樣的顧慮,在麵前這邪物踩水衝過來時,她不避不閃,高舉長刀自頭頂狠狠劈下。
刀影閃著月芒,在水麵劈出一道波瀾,醜陋的邪物從當間出現裂縫,骨頭碎裂的哢哢聲不斷響起,它停在沉雲歡麵前,間隔一尺的距離。
隨後就聽“砰”的一聲,這邪物當即炸開,沉雲歡距離它最近,儘管在爆炸的刹那抽身往後躲閃,卻還是被爆炸產生的衝擊力撞到,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往後退去。
這一下竟直接被衝進棺材中,棺材蓋翻起,重重砸上去合攏,沉雲歡隻覺得眼前猛然一黑,震耳的聲響在耳朵邊炸開,震得耳朵嗡鳴,稍微緩解後便是叮叮當當的聲響,像是有數把鐵錘在棺材外麵敲打,企圖將棺材蓋釘死!
沉雲歡的手裡還握著刀,但是棺材實在太窄小,根本沒有抬刀的空間,她又用力捶打了幾下棺材蓋,聽見外麵隱隱有人說話的聲音。
“老趙啊,你可彆記恨我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等下了雨,莊稼有了收成,我們會給你兒女留一口吃的。”“不這樣,我們都得死,沒得選啊……”
沉雲歡聽見耳邊貼著粗重的呼吸,還有微弱的嗚嗚聲,像是絕望的求救,又像是瀕死的掙紮。
忽而一聲巨響,木頭碎裂的聲音傳來,沉雲歡的眼前出現一縷清明的月光。接著就見棺材板被整個掰開,碎成幾瓣,師嵐野站在外麵,探進來一雙手,將她抱了出去。
就在沉雲歡離開棺材的那一刻,周圍的景象發生了非常劇烈的變化。地麵的河水消失,變成了平地,身後的棺材也化為烏有,周遭出現屋舍和樹木,夜色靜謐,鴉雀息聲。
沉雲歡站定後匆忙轉頭,就看見身後是幾條交錯縱橫的小路,正是他們方才在分不清楚哪邊是南時停下的岔路口,隻是這次,並沒有靈童子的出現。
見此狀,沉雲歡已然坐實了先前在心中的猜想,將刀合回腰間的鞘中,沉聲道:“果然如此,這些都是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