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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4、掀桌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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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禁裡的一天,似乎比外麵更漫長。

紅牆灰瓦裡的人,從早上醒來便開始盼著中午,從中午開始盼著晚上。

宮外的孩童在街上踢著蹴鞠,一不留神天就黑了;宮裡的人眼睜睜看著夕陽一點一點墜落,慢得出奇。

鐘鼓樓的八百鼓聲停歇,皇城門落鎖,入夜。

所有道姑回到後殿裡,有人呆坐在通鋪上不知道想什麼,有人縫補自己衣物,縫完之後針線要上交回玄素的手裡,由其鎖在櫃中,一根針都不能少。

白鯉和朱靈韻坐在通鋪邊上,兩人不知道在小聲說著什麼。

玄素坐在通鋪上,目光在白鯉和朱靈韻之間來回逡巡,而後平靜道:“白鯉,你去給我打盆洗腳水。”

朱靈韻怒目相向:“你沒手沒腳嗎,自己不能去?”

玄素笑了笑,從枕頭下抽出戒尺:“那便檢查檢查白鯉今日的功課好了,真人今天教的四十九句,你若背會了便不罰她。”

朱靈韻一怔,轉頭擔憂的看向白鯉。

白鯉神色不喜不悲,低聲道:“道,可道,非恒道也。名,可名,非恒名也。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恒無,欲也,以觀其妙。恒有,欲也,以觀其所徼。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玄素皺起眉頭,她聽著白鯉背起今日所學四十九句,竟一字不差,手裡的戒尺如何也抽不下去。

她沉思片刻,轉頭看向朱靈韻:“你來背!”

朱靈韻磕磕絆絆的背著:“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

玄素驟然抬起手來,落下時卻被白鯉攔住。

白鯉握著她的手腕,緩聲道:“我去幫你打洗腳水就是了。”

玄素微微一笑:“早如此懂事不就好了嗎?”

白鯉下了通鋪去耳房燒水,她坐在小小的紅泥火爐前發著呆,任由溫熱的風撲在臉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她想到道經第二十句,心中默念,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可她又覺得這句不合適於是又默念道經第二十八句,居善地,心善淵,予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胡思亂想時,水壺發出刺耳的蒸汽聲。

白鯉起身提著水壺倒入銅盆,混了些涼水端去通鋪,平靜的擺在玄素腳下。

玄素脫掉鞋子,笑眯眯說道:“按說靖王的女兒應該養尊處優才對,怎麼我看你乾活如此麻利?倒是你那妹妹,一無是處。”

白鯉隨口糾正道:“她並非一無是處。”

玄素冷笑一聲:“你這當姐姐的挺稱職,處處維護妹妹。可憑什麼這景陽宮裡全是孤家寡人,就你們姐妹還能相依為命?”

白鯉神色不動,她終於知道玄素行惡的緣由了。

玄素將腳放入盆中,惡聲道:“給我洗腳,以後你每日給我洗腳!你若不願意,我就去讓你妹妹背誦經義,背不會,哪怕錯一個字也要責罰!”

朱靈韻氣得站在通鋪上罵道:“妖婆子,我姐姐是靖王長女,豈是你能糟踐的?”

玄素斜睨她一眼:“靖王長女很金貴嗎?在我這景陽宮裡,我說了算!”

說著,她身旁幾名道姑也站起身來麵對朱靈韻,似是隨時準備將其按在通鋪上毒打。

此時,白鯉輕聲道:“都到這種地方了,哪還有什麼金貴的人,我給你洗就是了。靈韻,你好好睡覺。”

朱靈韻氣得眼珠子在眼眶裡打轉:“姐,咱跟她們拚了,不活了!”

白鯉重複道:“靈韻!睡覺!”

玄素哈哈大笑:“還是姐姐成熟穩重啊!”

她用肥碩的腳掌在銅盆裡攪動,笑眯眯道:“洗啊,磨蹭什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白鯉郡主,你要吃的苦還多著呢,往後定有大富貴。”

白鯉沉默著將雙手探入盆中。

……

……

清晨,鐘鼓樓的晨鐘聲從北方蕩來。

這鐘聲每日如約而至,日日相似,就仿佛這日子,無甚新鮮之處。

玄素照例站在門邊,扯著嗓門厲聲道:“都給我起來上早課!”

她驟然推開朱漆大門任由寒風灌進殿內。

白鯉起身,先是為朱靈韻盤好頭發,轉而又用木釵為永淳公主將頭發攏起,她看著對方滿麵皺紋的臉龐,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自己。

永淳公主憨憨傻傻的笑道:“菩薩菩薩,你長得真像菩薩,真好看。”

白鯉笑了笑:“佛門的菩薩怎會來道庭的道觀?”

永淳公主瘋瘋癲癲的反問道:“本該行善的地方卻藏著行惡的人,佛門的菩薩為何來不得道庭的道觀?”

白鯉一怔。

還未等她細想,永淳公主已跳下床,往門外跑去:“卓元哥哥今天肯定來看我了,他答應會來看我的!”

白鯉悵然若失,慢慢收拾心情往門外走去。

經過朱紅色的殿門時,玄素靠在門框上沉聲道:“你們兩個莫想去玄真道長麵前告狀,老實些,若被我發現,定饒不了你們。”

白鯉沒有答話,牽著朱靈韻徑直朝景陽殿走去。

蒲團已經擺好,清秀典雅的玄真真人盤坐蒲團上,輕輕一揮拂塵,敲響鐘磬,朗聲道:“道,可道,非恒道也……”

所學道經,與昨日一般無二。

恍惚間,白鯉幾乎以為自己困在了某個絕境之中,日複一日的重複著“某一天”,無窮無儘,無法解脫,再無歸期。

待道經講完,玄真真人施施然起身,領眾人對三清道祖行三跪九叩禮。

就在此時,朱靈韻從蒲團上爬起來,朝玄真衝去。白鯉伸手想要拉她,卻隻觸碰到衣袂。

三清道祖像前,朱靈韻撲在玄真腳下,帶著哭腔:“觀主,那玄素每日在後殿作威作福,明明該是所有人一起乾的活,偏偏隻讓我和姐姐做。晚上還讓我倆睡在恭桶邊上,一有人起床如廁就會驚醒我們。她的衣服也不自己洗,全都交給我和姐姐,我姐姐手都被凍出口子了,不信你看……”

玄素麵色一變:“住口,我讓你住口!”

她衝上前,想要揪住朱靈韻的頭發,可玄真隻輕輕回頭斜睨,她便立馬訕訕的收回手去:“觀主,我……”

朱靈韻繼續哭訴道:“觀主,這玄素還讓我姐姐給她洗腳。”

玄真一揮拂塵,轉身麵向玄素,輕聲道:“前幾日是永淳公主,今日是靈韻郡主,我還要幫你承幾次外魔?你若管不好她們,我便換人來管,免得總有人擾我清修。”

朱靈韻一怔。

玄素趕忙道:“管得好,管得好!”

玄真懷抱拂塵,輕聲道:“跪下。”

玄素跪在其麵前,手心向上攤開手掌。

玄真伸手,自有人將一柄竹戒尺遞到她手上:“背誦淨天地神咒。”

玄素惡毒的看了一眼朱靈韻,嘴中背誦道:“天地自然,穢炁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啪的一聲,戒尺重重擊打在她手心裡。玄素疼得臉上肥肉抖動,嘴裡背誦的淨天地神咒卻一句都不敢停。

足足打了一百零八下,玄真神情淡然道:“破除百八煩惱,身如琉璃,內外明徹。今日之你,已勝過昨日。”

玄素左手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她伏地恭敬道:“謝真人。”

玄真將戒尺遞於一旁,轉身往偏殿走去,沒再看眾人一眼。

待偏殿朱漆大門合攏玄素驟然看向朱靈韻,厲聲道:“我一早交代你彆告狀,彆擾了真人清修,偏偏不聽!把她給我拖到後殿裡去,堵住她的嘴!”

白鯉上前急聲道:“彆,她不會再犯了!”

玄素怒目相向:“還有白鯉,把她給我一並拖到後殿裡去!”

數名道姑將兩人拖走,而那扇偏殿的大門再也沒有打開過。

到了後殿,玄素返身合攏大門,掄起手裡的戒尺往白鯉、朱靈韻的大腿上抽去,直至抽得皮開肉綻、血水浸透了褲子,這才停下。

午時,小太監送來飯菜,道姑們一哄而散,去偏殿吃飯。隻留下白鯉和朱靈韻躺在通鋪上,朱靈韻低低的哭泣著,幾乎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永淳公主坐在門檻上望著天空,手指繞著自己散落下來的頭發,嘴裡嘀嘀咕咕著什麼。

白鯉慢慢坐起身來,輕輕的為朱靈韻擦了擦眼淚:“疼嗎?”

朱靈韻委屈道:“姐,好疼。”

白鯉掀開她的衣袍,看著妹妹血肉模糊的大腿,心裡鑽心的疼。

她摸了摸朱靈韻的臉頰,低聲哄道:“彆哭,去吃飯吧,吃完就不疼了。”

朱靈韻將腦袋埋進胳膊裡:“我不想吃,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姐,父親都沒打過我們啊。”

白鯉低聲道:“是啊,連父親都沒打過你。”

她掙紮著爬起身來,一瘸一拐往外走去。

經過永淳公主身邊時,永淳公主忽然停下繞頭發的手指:“她說得不對。”

白鯉一怔:“什麼不對?”

永淳公主坐在門檻上抬頭看她:“母後給我說過,吃什麼補什麼,譬如吃魚眼明目。所以,吃苦當不了人上人,得吃人。”

白鯉愣在原地。

永淳公主看著外麵的藍天,低聲說道:“我老覺得等一等,忍一忍就能過去了,事情總會有轉機。可我等了二十二年,最後等來的卻是死訊。早知如此,二十二年前我就該死了才對啊。”

白鯉遲疑:“你……”

說話間,外麵落下一隻蝴蝶,輕輕的停在她發梢上。蝴蝶停了兩息,又扇動翅膀往遠處正殿飛去。

永淳公主起身追去:“卓元哥哥來找我了!卓元哥哥,等等我!”

白鯉長長出了口氣,往偏殿走去。

偏殿內,玄素等人正在吃飯,一眾道姑見白鯉進門,當即挪動身子,堵上飯桌的缺口。

白鯉沉默許久,驟然走上前將飯桌掀起,任由飯菜碗碟散落一地。玄素低頭看看自己道袍上的菜汁與菜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眾人驚駭目光中,白鯉從地上拾起兩個饅頭揣進懷裡,走去偏殿角落。

她蹲下身子,避免自己的要害暴露在外。

玄素終於回過神來,怒斥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給我打她,狠狠地打,讓她知道什麼是景陽宮裡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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