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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嫡庶(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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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室裡的羽林軍披頭散發、灰頭土臉,連身上的甲胄都被獄卒剝去,隻餘下裡麵的無袖褡護。

他抬頭看著陳跡,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一時間沒敢貿然說話。

金豬眼珠一轉,背著雙手,斜睨陳跡:“陳家小子想逞英雄?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我內廷詔獄!救你一個已是不易,約定裡可沒說要救這些人,彆讓我為難。”

陳跡拱手道:“還請金豬大人高抬貴手,在下定有厚報。”

金豬環視著周遭囚室,指著裡麵一個個寒門將士冷笑道:“我密諜司詔獄裡,若自己有本事,早就出去了,不用你救;出不去的都沒甚本事,你救他們又有何用。”

說罷,他看向麵前囚室裡的羽林軍:“你叫什麼名字,家裡做什麼的?”

羽林軍忐忑不安的站起身來:“小人林言初,家父是豐台縣佃戶,祖上曾在萬歲軍效力,當過伍長。”

金豬嗤笑一聲:“佃戶之子,難怪你出不去。”

他又看向另一間囚室:“你叫什麼名字,家裡做什麼的?”

囚室裡的羽林軍十隻指甲都被獄卒揭了,隻低聲說道:“小人李光,家父是東城王記綢緞坊的染工,祖上曾在五軍營效力,當過百戶。”

金豬不屑道:“破落戶。”

李光低下頭去。

金豬斜睨陳跡:“還要救麼?”

陳跡再次拱手:“大人也知他們冤枉,寒門子弟能進羽林軍已是光宗耀祖,還請金豬大人高抬貴手,看在他們祖上曾為朝廷效力的份上,給他們一條生路。”

“誰沒為朝廷效力似的?”金豬冷笑兩聲:“不過既然你開口了,那我便將這筆賬記你頭上了,你替他們還。”

陳跡應下:“好。”

囚室裡的羽林軍如夢初醒,一個個來到鐵欄旁激動道:“謝謝金豬大人!”

金豬不耐煩揮揮手:“謝我做什麼?我要你們這些破落戶的感謝有什麼用?”

羽林軍們改口:“謝謝陳大人!”

金豬喚來獄卒,神色厭棄道:“將甲胄還給他們。記得送出太液池,莫叫他們在太液池裡瞎晃悠。”

陳跡看著一個個羽林軍抱起甲胄急匆匆離開,生怕金豬反悔。

金豬見人走淨,笑著拍了拍陳跡肩膀:“我還擔心你太耿直,不願意配合我假意演戲、收買人心。挺好,有長進。”

陳跡站在幽暗漫長的甬道裡,看著黑暗深處輕聲道:“我要走的路太長了,一個人隻怕走不遠。”

金豬也忽然唏噓起來:“誰說不是呢……來人,將方才那二十四名羽林軍的卷宗拿來。”

密諜去琵琶廳取來一本賬簿,他接過來一頁頁翻看著,笑吟吟道:“拿走吧。如今這世道多是忘恩負義者,絕不能隻施恩不施威,恩威並重才能將他們牢牢抓在手裡。但凡有人敢對你陽奉陰違,這裡麵的東西就能將其置於死地。”

陳跡低頭看著金豬手上的賬簿,沉默不語。

金豬見他不說話,漫不經心道:“怎麼,覺得這麼做太卑鄙了?”

陳跡笑了笑:“沒有,隻是一旦拿出這些東西,旁人自然知道我與司禮監暗通款曲,適得其反。”

金豬輕歎一聲:“隨你吧……”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隻精致的檀木盒子,思忖再三、肉疼再三,最終還是神神秘秘的塞進陳跡手裡:“一定要好好修行啊!在這京城裡,有時候便是尋道境也使不出勁來,再厲害的大行官也抵不住神機營一輪齊射,弩機、弩床也能將行官射爛。”

金豬話鋒一轉:“但以你之天賦,若哪天真能登上神道境,便是當麵找陛下與內相索要郡主,他們又能如何?到時候,全天下都會給你九分麵子。”

陳跡好奇:“為何是九分?還有一分呢?”

金豬笑了笑:“總得給人家留一分遮羞吧。”

陳跡低頭打開檀木盒子,卻見裡麵躺著一隻小小的陽綠戒指。

金豬趕忙將盒子合上:“莫在這裡看,這是哥哥我前些日子從工部郎中家裡抄出來的,好不容易才躲過解煩衛搜查。他娘的,解煩衛裡就林朝青那老小子最難纏,吳秀怎麼把他調回京城來了!”

陳跡手中握著那隻盒子,他早先也隻聽說過陽綠翡翠似乎能幫助修行,自己卻從未用過:“大人,這翡翠為何不給天馬?”

金豬嗐了一聲:“他如今門徑已至瓶頸,自己能悟便能跨過天塹,悟不得的話,要翡翠也無用。”

陳跡好奇道:“陽綠翡翠與人參有何區彆?”

金豬笑眯眯道:“一隻小小的陽綠翡翠戒指,能頂二十支老參的作用,但價格卻是百支老參的價格,你可知為何?”

陳跡搖頭:“不知。”

金豬笑道:“行官若想吸收老參,要先將老參切片,分十餘日煮成水喝,太慢太慢。陽綠翡翠卻不受此製約,可在頃刻間化為境界。也正是因為此物,世家大族的行官才能修得比旁人更快。那羽林軍李玄若不是有齊家翡翠資助,怎麼可能三十歲便躋身尋道境?”

“原來如此,”陳跡將檀木盒子收進懷裡,卻不打算自己用。以此物換得人參,價值更高。

金豬提醒道:“出去之後你要小心陳家二房。”

陳跡抬頭:“陳問仁如何了?”

金豬卷起賬簿,塞進寬大的袍袖裡:“陳家二房陳禮治去見了吳秀,吳秀出麵保了陳問仁。”

陳跡疑惑:“瀆職之罪確鑿,怎麼保?”

金豬嘿嘿一笑:“陳家交了一個朝廷通緝已久的太行山匪出來認罪殺頭。他們解釋,陳問仁當日下午偶然發現這太行山匪的蹤跡,為了抓他才耽誤了時間。如今陳問仁不僅沒罪,反倒成了剿匪英雄。小子,這便是世家,跟他們鬥,必須要有一擊斃命的籌謀,不然總會死灰複燃。”

陳跡點點頭:“原來如此,看來陳問仁要官複原職了。”

金豬壓低了聲音:“李玄砍了二房外戚趙卓凡,他們拿李玄沒辦法自然要拿你出氣。二房當家的陳禮治是個陰狠毒辣的主兒,兩個兒子陳問德、陳問仁也不是省油的燈。如今陳家大房一直沒有子嗣,二房說不準哪天接了陳家,到時候你的日子就難過了。”

如今陳家家主陳鹿池為大房一脈,隻有一個兒子陳禮尊,陳禮尊卻膝下無兒無女。

陳鹿明為二房一脈,曾官居戶部尚書卻被景朝陸謹刺殺,其子陳禮治接了家業,膝下兩個嫡子、一個嫡女,還有一位庶子陳嶼。

陳鹿民為三房一脈,早年因病去世,留下陳禮欽這一脈。

陳跡思忖片刻:“多謝大人提醒,我會小心的。”

金豬揮揮手:“去吧,太液池外還有人等著你呢,他們在門外等很久了。”

……

……

陳跡出詔獄時,正是傍晚。

夕陽裹挾著暖風撲在麵龐上,他下意識抬手擋住遠來的柔光,眼睛一陣酸痛。

陳跡揉了揉臉頰,跨過白玉橋一路向南。

太液池外,卻見小滿和張錚蹲在一起,不知在嘀嘀咕咕什麼。

張夏站在一旁的紅牆灰瓦之下的陰影裡閉目養神,稀罕的事她竟換掉了火紅色的衣裙,換上一身白色箭衣,上繡纏枝蓮團花,袖口以白布條纏緊。下身穿白色寬鬆馬褲,褲腿到膝下才束緊。

少了幾分胭脂氣,多了幾分英氣。

張夏並未與人閒聊,嘴巴輕微翕動,似在默念著什麼。

聽聞腳步聲,小滿趕忙抬起頭來,驚喜道:“公子,你可算出來了!”

張錚衝上前,拉著陳跡上下打量:“身上有沒有傷,他們沒給你上刑吧,你不是密諜司的人嗎,怎麼還把你關到最後?”

陳跡笑了笑:“有事耽擱了……朝廷如何處置高麗使團?”

小滿小聲嘀咕道:“公子這時候還惦記什麼高麗使團,他們害你在詔獄這種鬼地方待了一天一夜……朝廷裡的事,你得問二姐。”

陳跡看向張夏,卻見對方還在默念著什麼。

張錚樂嗬嗬笑道:“自打你把修行門徑給了她,她便沒日沒夜的修行,一句話都不願多說。早先她一炷香能默念兩遍,如今默念極其嫻熟,已能一炷香四遍。”

陳跡心中思忖,自己一炷香隻能念一遍,而且十遍裡還有三遍念錯字,錯一個字便前功儘棄。

他計算著張夏的修行速度:“若以二姐這默念的速度,一天念四個時辰,七十餘天便能念夠一萬遍……也不知一萬遍是不是先天的門檻?”

張錚笑道:“她每天何止念四個時辰?除了吃飯睡覺,八個時辰恐怕都有,也不嫌煩。”

此時,小滿見張夏還沒念完,高喊道:“公子先彆管二姐,快快快,來跨火盆。”

陳跡轉頭看見不遠處放著一個銅盆,銅盆裡裝著滿滿當當的稻草。

小滿掏出一支火寸條,蹲在銅盆旁吹燃稻草。等火勢燒到最旺時,陳跡被張錚拉著從火盆上跨過。

夕陽下,小滿拍手笑道:“城隍老爺保佑驅邪避禍,黴運快走!”

陳跡笑起來:“怎麼還端了個火盆來?”

小滿瞪大眼睛:“公子說得這叫什麼話,下九流出獄才沒人接,你可是有家的,還有兄弟姐妹,當然要有火盆接。”

陳跡一怔。

張錚拉著他往棋盤街走去:“走走走,跨完火盆還要接風,去棋盤街李記吃一碗熱騰騰的豬腳麵線,這叫‘洗腳上岸’。”

小滿瞪他一眼:“會不會說話,我家公子是被人冤枉的,洗什麼腳、上什麼岸?要吃珍珠白菜豆腐湯,清清白白!”

張錚想了想:“那就去‘便宜坊’!”

此時,旁邊響起突兀聲音:“皎兔帶人搜了會同館,在高麗世子行囊裡又找到了以馬錢子製成的墨錠,人證、物證俱全。如今朝廷勒令高麗使團不可出會同館半步,閣老們在商議如何處置他們,敢以死算計天朝,必有嚴懲……但援兵高麗之事似也提上日程,畢竟我朝需要高麗從旁牽製景朝,也不能真的坐看他們失國。”

陳跡、小滿、張錚轉頭看去,卻是張夏已經念完一遍,回答了陳跡最開始的問題。

張錚哈哈一笑:“這時候就彆惦記勞什子高麗使團了,他們自作自受。走走走,去便宜坊吃珍珠白菜豆腐湯。”

張夏忽然說道:“不去便宜坊,去陳家吃。”

張錚疑惑:“去陳家乾嘛?”

張夏篤定道:“就去陳家。”

……

……

夜色下,四人穿過府右街,敲響陳府側門,可他們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回應。

張夏抬手一指門縫,一抹無形劍氣穿過,竟從門縫處切斷門閂。

小滿瞪大眼睛:“二姐這才修行幾天?”

張夏隨口解釋道:“現在劍氣恢複有些慢,一天隻能用這一次,或許到先天境界會好些。”

她推開門扉,卻見門裡有小廝坐在旁邊椅子上,正不知所措的看著陳跡等人:“你……你們怎能硬闖?”

張夏徑直往勤政園裡走去,殺氣騰騰道:“陳家人回自己家宅子,下人守在門口卻不給開門。小滿,扇他。”

小滿哎了一聲。

她箭步上前,左手抓住小廝領口,右手左右開弓,扇得小廝暈頭轉向。

張夏沿著石子路往裡走,頭也不回道:“小滿,你們住在哪間院子?”

小滿鬆開小廝,蹦蹦跳跳的為張夏領路。

陳跡與張錚看著張夏那副殺氣騰騰的模樣,麵麵相覷……這哪是來吃飯的?

到了陳跡所住的銀杏苑,張夏坐在石椅上麵朝院門。

陳跡疑惑:“你這是……”

張夏平靜道:“等人。”

半柱香後,卻聽門外傳來嘈雜腳步聲。

哐的一聲,有人將院門一腳踹開,大聲怒斥道:“都給我滾出來……”

踹門者是位身穿灰布衣裳的嬤嬤,她抬頭看見院中張夏,氣勢忽然一窒:“你是何人?”

張夏坐在石椅上冷聲道:“你又是何人?身為陳家下人,敢踹主家的門?”

那嬤嬤下意識往身後看去,讓出她身後一位氣度從容的婦人。

婦人身穿杏黃色對襟綢衫,頭戴金銀絲編成的發罩,覆蓋假髻,發髻上又插著一支翠綠的翡翠簪子。

她緩緩踱入院中,兩名小廝搬著一個繡墩放在院裡,她這才施施然坐下開口:“張二小姐,妾身在徐閣老壽辰時見過你,卻不知你今日到訪我陳府,可有拜帖?”

陳跡拱手道:“是我邀請他們來的,無需拜帖。”

婦人笑了笑,神情倨傲道:“我陳家庶子何時有資格邀請外人來家中做客了?我怎麼不記得有這個規矩?”

張夏慢條斯理道:“二夫人,宣德二十一年,內閣首輔齊言乃庶出,宣德皇帝陛下曾因其勤於政事,讚曰‘法理不外乎人情。若嫡子不肖,而庶子賢能,當以家業付庶子,以全宗族’。”

‘二夫人’王氏亦引經據典道:“寧神宗欲立寵妃鄭貴妃所生庶子為太子,遭首輔齊言勸誡‘祖宗家法,立嫡以長。皇長子當正儲位,貴妃雖賢,不可亂序’,這可是齊言齊閣老自己說的,想來他也知道嫡庶有彆呢。”

張錚與小滿神色一肅,硬茬子。

張夏神色不變:“我大寧律有雲,嫡庶子男,分析家財田產,不問妻妾婢生,皆以子數均分。”

王氏又笑道:“大寧律之戶律亦有雲,“庶子竊爵者,杖八十,奪爵。嫡妻年五十以上無子者,方可立庶長子。”

一人說繼承家產,一人說繼承爵位。

彼此都是精通規矩的高手,見招拆招誰也占不得上風,若再繼續辯論下去,隻怕到明早也辯不出結果。

王氏溫聲道:“張二小姐,何必趟這遭渾水呢?”

張夏平靜道:“二夫人,先帝乃藩王庶出。”

王氏麵色一變。

她拿起手帕沾了沾嘴角:“早聽聞張二小姐聰慧過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隻是,你來為我評評理,我兒陳問仁為緝拿盜匪誤了時間,卻被人不問青紅皂白鞭刑一百,這是何道理?陳跡身為陳家庶子,不助自家兄長,卻助齊家外人,這又是何道理?所謂兄弟之情,天性也,陳跡此舉,豈不是悖逆人倫天性?”

張夏認真道:“太行山匪陳鋒曾嘯聚五百盜匪,把持官道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後遭萬歲軍圍剿,其改名換姓,於嘉寧二十七年悄悄入京,隱匿在碾子胡同。二夫人,敢問他購入宅邸的一千三百兩銀子,是誰給他的?另外,他進京之後,是誰給他做的戶籍?”

王氏下意識攥緊了手中帕子,麵上卻若無其事道:“這我哪裡知道?”

張夏又說道:“嘉寧二十九年冬,陳鋒在城隍廟外密會一王姓男人,其當夜便潛入東城周員外家中,殺周家一十四口,夫人想知道他密會的誰嗎?”

王氏麵色又一變,起身便走:“張二小姐背靠徐家,好生了得。”

小廝、嬤嬤們麵麵相覷,來時氣勢洶洶,走時卻草草收場。

小滿怔怔道:“就這麼走了?”

張夏解釋道:“她急著遣人去殺人滅口呢。”

張錚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又轉頭看向張夏:“原來你是料到陳家二房要為難陳跡,所以才非要來陳家吃飯?”

“小滿做飯我餓了,”張夏閉上眼睛,繼而嘴唇翕動,默念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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