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交。”
兩個字擲地有聲。
太平醫館外,車水馬龍,人潮流動。
太平醫館內,瘦削困窘的醫館學徒站在櫃台後麵,與大寧朝實權藩王約定了一樁交易。
然而還未等陳跡繼續說什麼,白鯉反倒急了:“陳跡,你知不知道發配嶺南有多苦?到時候你得戴上枷鎖與鐐銬走去嶺南,能活著走到嶺南的犯人還不足三成。”
白鯉繼續急促說道:“我們禁足半年沒什麼的,你可彆為我們犯傻呀。”
世子也連忙勸道:“沒錯,半年之後又是一條好漢。”
陳跡沉默不語。
靖王摩挲著手裡那枚黑色的棋子,平靜地看向他道:“念你年幼無知,可以給你哥悔過的機會!”
陳跡認真且坦誠的說道:“我不隻是為了世子與郡主,這麼做,也是想給自己找個賺錢的營生。”
靖王笑了笑:“生在陳家,還需要自己尋找賺錢的營生嗎?你陳家累世公卿,哪裡需要自家小輩來賺錢。你隻要不忤逆你父親,不會缺吃少穿。”
陳跡笑著說道:“王爺,陳家門第,我高攀不起。”
靖王忽然問道:“你很缺錢?”
陳跡缺不缺錢?當然缺。
山君門徑燒錢如流水,想要點燃全身數百盞爐火,恐怕需要上萬兩白銀。
這個數目讓陳跡感到絕望,直到陳跡腦海裡,出現"水泥"這兩個字。
此時,靖王見他不答,便笑著說道:“也罷,既然你執意如此,那我需與你約法三章。”
“王爺請講。”
“交易完成之前,爾等不得踏足紅衣巷,白衣巷。”
“好!”
“不得喝酒!”
“:好”
“不得尋釁滋事。”
“好!”
醫館櫃台裡是陳跡,醫館櫃台外是靖王,兩人隔著一張棋盤對視。
年少的醫館學徒,目光不避不讓。
靖王凝視陳跡:“軍中無戲言,軍略無小事。記住你的承諾。若完不成,我真會將你發配到嶺南去,少年人切忌不要耍小聰明。”
陳跡沉默片刻:“王爺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此時,一名麵白無須,身穿褐色布衣的中年人走進醫館,細聲細氣道:“王爺,劉家劉袞與劉明顯,劉明理三位大人已經到了府上。”
陳跡聞聲抬頭,下意識朝聲音來處看去。
那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聲音缺格外溫和細膩。
靖王轉身指了指世子與白鯉:“馮大伴,讓這二人將自己身上的銀錢都交出來,交代王府裡,半年內誰也不需給他們銀子。”
世子與白鯉臉色一黑,自己父親做事滴水不漏,竟然還記得將他們的錢都搜走。
這下好了,兄妹二人,兩個窮光蛋。
靖王轉身離去,將兩個窮光蛋留在了醫館。
世子看向陳跡,認真說道:“陳跡,我覺得禁足半年也挺好,我半年之後就可以出門玩,你也不用去嶺南。”
白鯉則乾脆利落撫平衣服褶皺:“多說無益,陳跡,你現在打算做什麼?”
陳跡思索片刻問道:“洛城附近是否有燒瓷器的窯廠?”
白鯉與世子相視一眼,他們哪知道這個。
一旁姚老頭慢悠悠說道:“出城沿著管道往南走十裡,到龍門山下劉家屯,那裡有幾家燒瓷器的作坊。做不過,洛城的窯廠隻燒些賣給老百姓的粗淺陶瓷器,比不得景德鎮那邊。”
陳跡想了想說道:“無妨,有窯爐應該就可以了。”
說罷,他又去後院找來梁貓兒,“貓兒大哥,能否幫我個忙,隨我出去半個月?可能會很辛苦。”
梁貓兒憨厚的笑了笑,“沒事的,隻要能出力就行,我不怕吃苦。”
陳跡轉頭看向白鯉:“世子與郡主且回王府等我消息吧,我最遲半個月就回來。”
世子挑挑眉頭,“什麼意思?朋友之間自然要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梁貓兒大哥能吃苦,我們就吃不得?我們隨你一起去。”
白鯉也說道:“對,我們也能吃苦。”
陳跡樂了:“哪有上趕著吃苦的人啊。”
世子拍拍胸脯:“這就是江湖義氣。”
佘登科與劉曲星也來到醫館正堂,小心翼翼看向師父:“師父,我們能去嗎?”
姚老頭譏笑道:“去唄,一群窮光蛋湊一起開心,你們都去,我老人家剛好能清淨幾天,省不少飯錢。梁貓兒,把你哥也扛過去,不然他這懶漢待在醫館裡,還得賴著我老人家給他做飯。”
梁貓兒慚愧道:“好的,姚太醫。我一定把他扛過去。”
陳跡見事已至此,便笑著囑咐道:“世子與郡主回王府換身衣服把,你們現在這身衣服可不適合乾活。另外,所有人記得帶兩身換洗的,咱們得出去十天半個月呢。半個時辰後,咱們醫館門口彙合。”
“行。”
…………
待到所有人離去,陳跡看向櫃台後撥拉著算盤的姚老頭:“師父,你讓梁貓兒帶上梁狗兒,是擔心我們不安全?”
姚老頭嗤笑一聲:“彆自作多情了,我隻是不想在醫館瞧見他。”
陳跡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彼此沉默中,姚老頭逐漸停下撥拉算盤的手,平靜說道:“你應該也明白了,修行山君門徑最缺兩樣東西,一個是權,一個是錢。所以你才急著賺錢。可你要知道,這世間,偏此兩物最易使人迷失,希望你不要重蹈前人覆轍。”
陳跡笑道:“放心吧,師父。”
姚老頭忽然說道:“你上次製的東西,鬨出天大的動靜,如今整個豫州交通要道都被萬歲軍兵馬鉗製,隻許進不許出。上次的事情還沒完,這次你又要製何物?可莫要再闖大禍連累我老人家。”
陳跡想了想回答道:“製出來您便知道了。您放心,這次不危險的。”
姚老頭大量他片刻,猶自不放心的從袖中取出六枚銅錢擲於櫃台上,一邊解卦一邊嘀咕道:“坤元,安貞之吉,應地無疆,厚載萬物……”
說罷,他猛然抬頭,看向陳跡:“你,到底要製什麼東西?”
陳跡笑著答道:“前線已經告訴您了,是可以取代糯米砂漿的東西。”
正說著,卻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
他回頭,正看見白鯉換上了一身丫鬟乾活時穿的粗布衣裳,還背著個布包袱。
可即便是這舊時的粗布衣裳,也掩蓋不了白鯉的富貴氣質。
因為白鯉發髻上插著一枚金簪子。
陳跡詫異道:“君子,你這身衣服和金簪子不搭啊。”
白鯉慌張的拔下金簪子,又從袖子裡掏出一支木簪子將頭發挽上:“噓,我的銀子都被父親沒收了,這是趁我娘不注意偷偷帶出來,用來換錢的金簪子,他們都還沒注意到呢。”
“雲妃夫人聰明細心,哪裡會注意不到,不過是故意給你放水呢……”
“啊,是嗎?”
白鯉愣了一下,“反正都已經給帶出來了,我想著你要做事,肯定是需要錢的,這世道,沒錢寸步難行啊。”
陳跡沉默!
白鯉笑了笑:“走吧,我已經喊了一架牛車,咱們坐牛車出城。”
“你們等我一下。”
陳跡回到學徒寢房裡,拔出床榻下那塊鬆動的磚石,從洞裡掏出自己所有家當揣在懷裡,這才出門。
可他剛走到門口,卻見一匹快馬噠噠的從安西街儘頭趕來,高頭大馬上,一人身著青衫,發絲向後飛揚著,當真是風流少年,英姿俊朗。
陳跡慢慢停下腳步,靜靜看著對方在醫館門前勒馬駐足。
隻見陳問宗坐於馬上,喘息著說道:“陳跡,快隨我回府,莫要再與父親置氣了。”
陳跡站在醫館門檻裡,隔著門檻抬頭望向馬上的嫡兄:“兄長誤會了,我並沒有與誰置氣。”
陳問宗勸解道:“父親已經查明真相,是管家手下的一名小廝吞沒了你的月銀,如今母親已經將小廝杖斃為你出氣,連管家都挨了十個板子。”
陳跡哦了一聲:“可憐。”
陳問宗疑惑:“可憐?”
陳跡笑了笑:“我說那小廝很可憐。”
陳問宗不禁急聲道:“陳跡,正所謂家和萬事興,一家人哪有什麼深仇大恨,如今你已改邪歸正,為兄自然盼著你能早日歸家團員,我會說服父親送你去東林書院念書,三年之後,你也可以參加科舉,你這歲數,現在去念書也不算晚。”
“念書?自己一理科生去學明經八股,那真是遭老罪了。”
隻是,陳跡抬頭凝視著這位嫡長兄,對方此時真情實意,宛如說書先生故事裡璞玉般的謙謙君子。
但人各有誌。
陳跡笑著說道:“兄長,我們這會兒要出城區了,朋友們還等著呢。”
陳問宗跳下馬來,誠懇鄭重道:“陳跡,你雖讀書少,但也該懂的父子綱常的道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怎麼能一直與自己父親置氣啊。”
陳跡平靜道:“兄長,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沒與誰置氣,請回吧。”
說罷,他背著包袱,繞過陳問宗,坐上牛車末尾。
陳問宗追上兩步,語氣重了些:“陳跡,你這麼做,將父子綱常置於何處?”
就在此時,白鯉忽然抬頭說道:“一口一個綱常倫理,那你們陳府可有一人知道陳跡先前被歹人所傷之事?他被歹人割開胸口,刺穿大腿,卻不見你們遣人關心過!”
陳問宗愣住:“郡主?”
他仔細看去,這簡陋的車上不僅有郡主,還有世子。
這身份貴重的兩人,竟穿著粗布衣服,和自己拿庶弟擠在一駕簡陋破舊的牛車車板上。
白鯉盤腿坐在板車上,挺直了腰背,繼續說道:“陳跡受傷時,咱們在白衣巷繡樓可是見過的,當日你可問候過他?”
陳問宗徹底沉默。
白鯉不依不饒:“你在意的不過是你口中的綱常倫理,你來醫館勸他,也是因為書院先生們教你們要家和萬事興,經義裡教你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僅此而已。”
陳跡攔下白鯉,轉頭對車夫說道:“走吧,再耽誤下去,怕是天黑才能到劉家屯了。”
牛車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緩緩前行。
陳問宗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陳跡等人坐在露天的破舊牛車上,嬉嬉笑笑,打打鬨鬨。
這天寒地凍的季節裡,他們新奇的模樣不像是去乾活,更像是春季裡鮮花剛剛盛開,要去踏青。
世子調侃的聲音遠遠飄來:“哈哈,你們看見沒有,白鯉方才像是一頭憤怒的小老虎。啊,你輕點掐。”
本章完。